沈微將最后一縷絲線穿過繡繃，春桃送來的素色絹帕上，便多了株栩栩如生的艾草。針腳細密如星點，是她在三清觀練就的手藝——當年師父說，觀星需靜，刺繡能磨性子，二者原是相通的。

“姑娘，采買的單子都備好了。”春桃掀簾進來，手里捧著個藍布包袱，“大夫人那邊剛打發人來問，說祭祀用的香料還差幾味，讓您順便去回春堂看看。”

沈微放下繡繃，指尖撫過艾草葉片的紋路：“柳氏倒是會省事。”她從袖口抽出張紙條，上面用炭筆寫著幾味藥材，“把這個也加上，就說是道觀里帶的方子，需配著齋戒用。”

春桃接過一看，上面“防風”“紫蘇”等字眼都是尋常藥材，只是用量比尋常藥方重了些，不由納悶：“姑娘身子不適？”

“防患于未然罷了。”沈微笑了笑，將帕子疊好塞進袖中，“你且去回話，說我這就動身。對了，告訴門房，今日不用馬車，我想走著去，順便看看京城的景致。”

春桃雖不解，卻還是依言去了。沈微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才從枕下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星盤——生母遺物中那半塊，邊緣磨損處隱約有“欽天監造”的刻痕。這幾日夜里觀星，她總覺那“太歲移位”的星象透著古怪，仿佛有人用朱砂硬生生改了軌跡。

欽天監舊址在皇城根下，與回春堂正好順路。沈微換上身半舊的湖藍色襦裙，將星盤藏進包袱底層，又把窺管別在腰間，鏡中映出的少女眉眼清秀，倒像個尋常人家的女兒。

出了鎮國公府側門，街面的喧囂撲面而來。貨郎的吆喝、酒樓的絲竹、孩童的嬉鬧混在一處，比三清觀的晨鐘暮鼓熱鬧了百倍。沈微放慢腳步，看似在看街邊的花布，眼角余光卻留意著行人——街角兩個穿灰袍的漢子，從她出門起便不遠不近地跟著，腰間鼓鼓囊囊，想必是柳氏派來監視的人。

“姑娘要點什么？”胭脂鋪的老板娘笑著招呼。沈微拿起一盒螺子黛，指尖剛觸到瓷盒，就見那兩個灰袍漢子在對街的茶攤坐下，眼睛仍黏在她身上。

“不必了。”她放下螺子黛，轉身進了隔壁的布莊。老板娘是個精明人，見她目光在深色布料上打轉，便低聲道：“姑娘要做耐臟的衣裳？西邊的粗麻布最結實，還便宜。”

沈微點頭，指了指最粗的那卷：“要五尺。”趁老板娘裁布的功夫，她掀開布莊后簾——后面是條窄巷，墻角堆著半人高的雜物，正好能遮住身形。

“賬記在鎮國公府名下。”沈微丟下這句話，抓起布料便鉆進巷子。身后傳來老板娘的驚呼，她卻不敢回頭，七拐八繞穿過三條胡同，才在一處廢棄的磨盤后停下，將湖藍色襦裙翻過來——里面是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衫，正是她在道觀常穿的樣式。

灰袍漢子想必還在布莊前守著。沈微理了理衣襟，朝著與回春堂相反的方向走去。

欽天監舊址比她想象的更破敗。朱漆大門早已斑駁，門楣上“觀象授時”的匾額被風雨侵蝕得只剩輪廓，門前的石獅子缺了只耳朵，倒像是被人硬生生砸掉的。沈微繞到側墻，見墻角有株老槐樹，枝干斜斜伸向院內，正好能遮住墻頭的琉璃瓦。

她深吸口氣，像當年在三清觀爬觀星臺那般，手腳并用地攀上槐樹。樹洞里積著去年的枯葉，散發出潮濕的霉味，倒讓她想起師父的藥柜。越過高墻，院內雜草沒膝，幾只麻雀被驚得撲棱棱飛起，落在正廳的瓦當上。

正廳門虛掩著，沈微落地時踩斷根枯枝，脆響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她屏住呼吸，貼著墻根挪到窗下，窗紙破了個洞，正好能看見里面的情形——十幾個高大的木架靠墻而立，上面擺滿了泛黃的卷軸，蛛網在卷軸間牽牽連連，像誰用銀絲織了張天網。

“有人嗎？”沈微故意揚聲問了句，院里只有風吹草動的聲音。她這才推門進去，灰塵嗆得她直咳嗽。木架上的卷軸按年份排列，最上面的標簽寫著“大虞二十三年”，正是當今皇帝登基的年份。

卷軸入手沉甸甸的，展開時發出“沙沙”的聲響。上面用朱墨兩色記錄著星象，墨筆寫的是星辰軌跡，朱筆則標注著“大吉”“大兇”等判詞。沈微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同樣的星象，去年的記錄寫“歲星順行，國泰民安”，今年卻被改成“太歲移位，災星將至”，墨跡新舊分明，顯然是后添的。

“咳咳。”

突然傳來的咳嗽聲嚇得沈微手一抖，卷軸差點掉在地上。她慌忙將其卷好塞回木架，閃身躲到最里面的角落，銅制的環圈正好能遮住她的身形。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卷軸架前。沈微從環圈的縫隙里看去，見是個穿緋色官袍的老者，須發花白，手里拄著根玉如意拐杖，正是那日在欽天監門口見到的監正。他身后跟著個小吏，正捧著個黑漆匣子。

“都按我說的改了？”監正的聲音沙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回監正，都改了。”小吏打開匣子，里面是幾本簿冊，“去年冬至的‘熒惑守心’，改成了‘赤氣犯紫微’。只是……”

“只是什么？”監正猛地回頭，拐杖在地上頓出悶響。

小吏縮了縮脖子：“鎮國公府那邊送來的帖子，問祭祀的星象吉時定了沒。六姑娘……就是那位沈姑娘，據說在府里觀星，會不會看出破綻？”

監正冷笑一聲：“一個道觀里出來的野丫頭，能懂什么？當年她娘不也被我們幾句話唬住了？”

沈微的心猛地一沉——原來生母當年也察覺了異樣，卻被他們糊弄過去。她握緊腰間的窺管，銅制的管壁硌得掌心生疼。

“那三皇子那邊……”小吏又問。

“蠢貨！”監正壓低聲音，“殿下交代的事，少打聽！把這些舊檔燒了，別留下任何痕跡。”

小吏應著，轉身去搬火盆。沈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他就要走到木架前，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官差的呵斥聲。

“不好，是巡城的來了！”小吏慌了神。監正也變了臉色，一把將匣子合上：“快走！從后門走！”

兩人匆匆離去，門都忘了關。沈微等了片刻，確認院里沒人，才從角落里鉆出來。火盆里的炭火燒得正旺，小吏剛搬來的幾本簿冊還放在旁邊，其中一本的封面上，赫然寫著“太歲異動記錄”。

她來不及細看，抓起最上面的兩本塞進懷里，又從木架上抽了卷標著“大虞二十七年”的星圖，轉身就往槐樹跑。

翻墻落地時，沈微差點被松動的磚塊絆倒。回頭望去，欽天監的門窗在暮色中黑洞洞的，像只蟄伏的巨獸。她理了理衣襟，將青布衫又翻回湖藍色襦裙，快步走向回春堂——柳氏要的香料得買，監視她的人也該等急了。

路過街角的茶攤，那兩個灰袍漢子果然還在，見她過來，忙裝作喝茶的樣子。沈微目不斜視地走過。

回春堂的伙計正彎腰稱藥，沈微報出柳氏要的香料名，眼角余光瞥見柜臺后的藥柜上，貼著張黃紙，上面寫著“欽天監供奉”幾個字。她心中一動，指著最上層的抽屜問：“你們這兒有‘辰砂’嗎？我要做顏料畫符。”

伙計頭也不抬：“姑娘要多少？這東西金貴，還是欽天監上個月剛訂的貨呢。”

沈微指尖一顫，果然如此。她笑了笑：“不用了，我忽然想起家里還有。”付了香料錢轉身離去。

暮色漸濃，街燈次第亮起。沈微提著香料往回走，路過一條僻靜的巷子時，突然被人拽了進去。她正要呼救，口鼻卻被一塊帶著熟悉霉味的布捂住——是那兩個灰袍漢子。

“六姑娘，跟我們走一趟吧。”其中一人陰惻惻地笑，“大夫人說，您采買得太久了。”

沈微掙扎著，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陣馬蹄聲，伴隨著清朗的男聲：“光天化日，強搶民女？”

漢子們臉色一變，松手望去。昏黃的燈光下，三皇子蕭徹正勒著馬韁，身后的侍衛已拔刀出鞘。

“誤會，都是誤會！”漢子們慌忙作揖，“我們是鎮國公府的人，接自家姑娘回府。”

蕭徹的目光落在沈微身上，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長的笑：“哦？鎮國公府的姑娘？本王倒想問問，姑娘買的香料里，怎么會有‘防風’‘紫蘇’這些藥材？莫非府里有人中了毒？”

沈微心頭一震——他竟連她添的藥材都知道。那兩個漢子更是面如土色，喏喏說不出話來。

“滾。”蕭徹冷冷吐出一個字。漢子們如蒙大赦，頭也不回地跑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蕭徹翻身下馬，手里把玩著枚玉佩：“沈姑娘倒是好興致，放著馬車不坐，偏要走街串巷。”

“三殿下不也一樣？”沈微后退半步，與他保持距離，“微服私訪，還是專等在此？”

蕭徹笑了，將玉佩拋給她：“這是欽天監的腰牌，能讓你進去看星象。本王知道你想問什么——那‘太歲移位’的星象，確實是假的。”

沈微接住玉佩，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玉佩上刻著“欽天監”三個字。

“殿下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敵人。”蕭徹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柳氏背后是二皇子，而欽天監，早已是二皇兄的后院。沈姑娘若想查清生母死因，或許……我們可以合作。”

“多謝殿下好意。”她終是后退一步，福了福身，“只是我一介孤女，只想安穩度日。殿下的合作，怕是消受不起。”

蕭徹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收起笑容，對暗處的侍衛道：“跟上她。”

沈微回到鎮國公府時，夜已深了。春桃在門口急得打轉，見她回來，忙迎上去：“姑娘可算回來了！大夫人派人來問了三回，說祭祀的香料要是趕不及……”

“無妨。”沈微打斷她，將香料遞過去，“你先收著，我去趟書房。”

她沒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徑直走向府里的舊書房。那里堆放著鎮國公早年的書籍，平日里少有人去，正好能避人耳目。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沈微點亮油燈，將懷里的星圖和簿冊攤在桌上。

燈光搖曳中，那卷“大虞二十七年”的星圖上，紫微垣的位置果然有篡改的痕跡——原本清晰的帝星被朱砂涂得模糊，旁邊卻用墨筆添了顆明亮的客星。而簿冊里的記錄更是驚人，多處“歲星正常運行”的字樣被劃掉，改成了“太歲犯沖，主殺伐”。

最末一頁，還有行潦草的字跡，像是記錄者無意間寫下的：“二月廿三，二皇子府來人，取走星盤一具……”

她忽然想起生母臨終前，曾緊緊抱著她的頭，在她耳邊說過句含糊的話：“星盤……藏著他們的命門……”

窗外傳來夜露滴落的聲音，沈微吹滅油燈，將星圖和簿冊藏進書架最上層，用幾本厚重的《論語》蓋住。黑暗中，她摸出蕭徹給的那塊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三皇子的話或許是真的，但與虎謀皮，總得先看清老虎的獠牙。

夜風穿過回廊，帶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沈微握緊腰間的窺管，青銅的涼意漫上來，像極了生母當年放在她手心的那半塊星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