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時，柳氏院里的繡姑便踩著露水來了。青竹托盤里的描金帖子泛著冷光，沈微接過時，指腹觸到紙面凸起的云紋，倒像是摸到了塊冰。

“大夫人說，欽天監已選好吉日。”繡姑垂著眼，聲音卻帶著幾分揚眉吐氣的尖細，“三月初三，巳時三刻，正是太歲移位的對沖之時，需在城郊天壇舉行祭祀。這七日，姑娘得好生齋戒，沐浴凈身，莫污了神明?！?

沈微展開帖子，上面“祭天”二字用朱砂寫就，筆鋒凌厲如刀。她指尖劃過“齋戒”二字，想起昨日從欽天監帶回的簿冊——上面記著“三月初三，歲星入奎宿，實為吉兆”，哪里是什么對沖之時？

“知道了。”她將帖子疊好，“勞煩回稟大夫人，我自會遵令?！?

繡姑走后，春桃忙關了院門，壓低聲音道：“姑娘，這齋戒怕是沒那么簡單。方才我在廚房聽見劉嬤嬤說，要給您‘特備’吃食，還讓采買的多帶些‘苦杏仁’回來。”

沈微正在調藥的手頓了頓?？嘈尤噬倭靠扇胨?，多了便是劇毒。柳氏倒是急不可耐，連七日都等不及。她將研磨好的紫蘇粉包進油紙，淡淡道：“既如此，便卻之不恭了?！?

第一日的齋飯送來得格外早。青瓷碗里盛著白粥，配著兩碟腌菜，看著素凈，卻在熱氣中透著股若有似無的苦香。沈微舀起一勺，放在鼻尖輕嗅——苦杏仁的氣息混在米香里，像藏在云后的星子，不易察覺。

“姑娘，這……”春桃急得直搓手。

“不妨事?！鄙蛭男渲忻鰝€小紙包，將紫蘇粉撒進粥里，白色的粉末遇熱便融了進去，“師父教過，紫蘇能解杏仁毒，只是得多放些?！彼税胪胫啵朴坪戎?，剩下的卻倒給了院角的貍貓。那貓嗅了嗅，舔了兩口便縮到窩里，尾巴尖微微抽搐。

春桃看得心驚肉跳：“真有毒！”

“試探罷了。”沈微擦了擦嘴角，“柳氏要的是‘意外身亡’，不是明著下毒。這幾日且看著，好戲還在后頭?！?

果然，接下來的日子，齋飯里的“料”一日比一日精巧。第二日的青菜里摻了少量的鉤吻，第三日的茶水中泡了相思子，都被沈微用道觀帶來的藥材一一化解。那只貍貓成了試毒的“先鋒”，雖沒丟了性命，卻也日漸萎靡，看得春桃直抹淚。

第五日傍晚，柳氏竟親自來了。她穿著身藕荷色褙子，手里捻著串佛珠，進門便笑：“六丫頭，齋戒辛苦吧？我特意讓廚房燉了些銀耳羹，補補身子?！?

青瓷盅里的銀耳羹燉得稠滑，冰糖的甜香壓過了一切。沈微看著柳氏眼底的笑意，忽然想起生母臨終前那雙淤青的眼睛——當年柳氏也是這樣，端著“補藥”守在床前。

“多謝大夫人關懷。”沈微端起盅子，作勢要喝，卻在靠近唇邊時“不慎”手一歪，整盅羹都潑在了柳氏的褙子上。銀耳混著糖水順著衣料往下流，在藕荷色的緞面上暈出片狼狽的水漬。

“哎呀！”沈微故作驚慌地掏帕子，“都怪我笨手笨腳的，大夫人恕罪！”

柳氏的笑容僵在臉上，拂開她的手便要發作，卻瞥見沈微袖中露出的半角星盤——正是那半塊刻著“欽天監造”的遺物。她的臉色驟變，硬生生壓下火氣，扯出個笑臉：“無妨，不過件衣裳罷了。你且歇息，我改日再來看你?！?

看著柳氏匆匆離去的背影，春桃納悶道：“姑娘，她怎么突然走了？”

“因為她怕了?！鄙蛭⑹捌鸬厣系乃榇善八詾槲疫€不知道星盤的事，更怕我把欽天監的勾當抖出去。這銀耳羹里的‘料’，怕是比前幾日都猛。”

當晚，沈微正對著星圖推演，春桃突然捂著肚子叫起來，臉色慘白如紙：“姑娘，我……我肚子疼得厲害……”

沈微心頭一緊，掀開春桃的衣襟，見她肚臍周圍泛著青紫色，正是中了鉤吻毒的跡象。她猛地想起白日里春桃曾喝了口她剩下的茶，想必是柳氏見毒不到她身上，便動了春桃的主意。

“別怕，有我在?！鄙蛭⒃缇蛡浜玫母什菟噙M春桃嘴里，又取來銀針，在她足三里、關元等穴位扎下?？粗禾覞u漸緩過氣，她眼底的寒意卻濃得化不開——柳氏這是在逼她，逼她在祭祀前自亂陣腳。

第二日一早，沈微便去了清柔院。嫡姐沈清柔正對著鏡子試新做的石榴紅裙，見她進來，忙笑著轉身：“六妹妹怎么來了？今日氣色瞧著不錯，想來齋戒沒受苦?！?

“姐姐說笑了?！鄙蛭㈤_門見山，“春桃昨夜中了毒，想來是我哪里得罪了大夫人。祭祀在即，我若有個三長兩短倒無妨，只怕連累了姐姐的婚事——畢竟，我這‘災星’的名聲，總是和鎮國公府綁在一起的?！?

沈清柔捏著裙角的手緊了緊。她與吏部尚書之子的婚事定在下月，最怕的便是府里出丑聞。沈微的話像根針，刺破了她偽善的笑容。

“妹妹何出此言？”她強裝鎮定，“母親向來寬和，怎會做這種事？許是春桃自己誤食了什么?！?

“或許吧?！鄙蛭⑿α诵?，從袖中摸出張紙，“這是我在欽天監舊址找到的，上面記著些有趣的事。比如……去年中秋，有人用姐姐的名義，給二皇子府送了盒‘特制’的月餅?！?

沈清柔的臉“唰”地白了。她與二皇子的表兄私通之事，原以為做得隱秘，竟被沈微抓到了把柄。

“你想怎樣？”她聲音發顫。

“很簡單?！鄙蛭⑹掌鸺?，“幫我換幾日齋飯，別再讓柳氏動手腳。事成之后，這張紙便歸你。”

沈清柔咬了咬牙，終是點頭：“好。但你得答應我，祭祀之后，立刻離開鎮國公府，永遠別回來?！?

“一言為定。”

從清柔院出來，沈微望著廊下曬太陽的貍貓，它已恢復了精神，正追著自己的尾巴玩。她知道，沈清柔的承諾不過是權宜之計，但至少能撐過這最后幾日。

三月初二，祭祀前一日。沈微正在整理祭祀用的艾草，繡姑又來了，手里捧著套嶄新的祭服，玄色的緞面上用金線繡著北斗七星，看著肅穆，卻在領口處縫了層薄薄的紗——那紗線浸過藥水，貼身穿著，不出三日便會皮膚潰爛，形同“天譴”。

“大夫人說，明日祭祀，姑娘得穿得鄭重些?！崩C姑笑得意味深長，“這祭服是按欽天監的規矩做的，一針一線都有講究?！?

沈微接過祭服，指尖撫過那層薄紗，觸感滑膩如蛇。她抬頭看向繡姑，忽然笑道：“有勞嬤嬤轉告大夫人，這祭服我很喜歡。只是我在道觀時聽師父說，祭祀前需得親手縫制件護心符，才能上達天聽。嬤嬤能不能幫我取些艾草來？就用院角那株。”

繡姑雖不耐煩，卻還是依言去了。沈微趁機將祭服領口的紗線拆下來，塞進個小布袋里，又取來些艾草汁，均勻地涂在祭服內側——艾草性溫，正好能中和藥水的毒性。

當晚，沈微夜觀天象，見歲星已行至奎宿，光芒明亮，正是《星歷》中“歲星入奎，五谷豐登”的吉兆。她將窺管對準那顆星，青銅的管壁上映出自己的影子，與十年前在三清觀的那個夜晚重疊。

“師父，您看，太歲果然是吉兆?！彼p聲自語，眼角卻有些發燙。

三更時分，春桃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竟是沈清柔的貼身丫鬟，手里捧著個食盒，神色慌張：“春桃姐姐，這是姑娘要的‘平安粥’，四姑娘說讓連夜送來?！?

春桃接過食盒，剛要關門，那丫鬟卻壓低聲音道：“我家姑娘說，明日祭祀……小心祭壇東側的第三塊磚?！?

春桃愣在原地，待回過神來，丫鬟早已沒了蹤影。她捧著食盒進屋，見沈微正對著星圖出神，忙將方才的話復述了一遍。

沈微的指尖在星圖上奎宿的位置停住。祭壇東側的磚？她忽然想起生母留下的星盤，另一半的缺口，形狀正像塊被挖走的磚石。

“知道了?！彼蜷_食盒，里面是碗蓮子粥，熱氣騰騰的，沒有一絲異樣。她舀起一勺，慢慢喝著，目光卻落在窗外——月色如水，明日此時，天壇之上，該是何等光景？

柳氏的慢性毒藥，沈清柔的臨陣倒戈，二皇子的星盤之謎，還有欽天監那些被篡改的記錄……所有的線索都指向明日的祭祀，像無數條星軌，終將在那一刻交匯。

沈微放下粥碗，將那半塊星盤貼身藏好。她知道，明日的祭祀，不是她的終點，而是揭開一切的開始。太歲也好，天命也罷，終究要在陽光下見個分曉。

窗外的貍貓忽然叫了一聲，沈微抬頭望去，見它正蹲在墻頭，望著天邊的歲星，眼睛亮得像兩顆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