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攤開星圖，用銀簪在圖上標注歲星軌跡，筆尖劃過“天市垣“的位置時，忽然聽見窗欞輕響。

“姑娘。“春桃的聲音帶著顫，手里攥著團皺巴巴的麻紙，“這是...這是我娘臨終前藏在枕頭里的東西，她說若是遇著六姑娘，便交給您。“

沈微接過麻紙，指尖觸到紙頁上凹凸的字跡，像是用炭筆在粗糙的紙上用力劃出來的。借著油燈看，墨跡早已發(fā)黑，有些字被蟲蛀得只剩殘筆，拼湊起來卻讓她渾身發(fā)冷——

“廿七年冬，夫人令胡姬守歲，夜半言其沖撞太歲，拖至柴房...聞胡姬哭喊'星盤...'，后滅口...“

廿七年，正是她生母“病逝“那年。沈微的指腹撫過“星盤“二字的殘痕，忽然想起樟木箱里那半塊銅盤，盤底“欽“字上的薄銅片，分明是被人刻意遮住的。

“你娘...是怎么死的？“她的聲音有些發(fā)緊。春桃的娘曾是生母的陪房，三年前突然“病逝“，柳氏只賞了副薄棺，連墳塋都沒立。

春桃的眼圈瞬間紅了，攥著衣角的手指泛白：“我娘是被嚇死的！那年她去柴房送棉絮，撞見大夫人的人往胡姬...往您娘嘴里灌藥，回來就發(fā)了瘋，嘴里只念叨'太歲殺人'，沒半年就去了...“

油燈的火苗猛地竄了竄，映得墻上兩人的影子扭曲如鬼。沈微忽然想起柳氏送來的那碗“驅(qū)寒藥“，杏仁味混著淡淡的苦澀。

“她還說過什么？“

“說...說您娘被拖走前，拼命往灶膛里塞東西，火星子濺了滿地...“春桃忽然跪了下去，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磚，“姑娘，我知道您要查當年的事，我娘說您娘是好人，她不該落得那樣的下場！“

沈微扶起她時，摸到她袖中藏著的東西——是塊磨得光滑的鵝卵石，上面刻著個歪歪扭扭的“星“字。這是三清觀附近山澗里特有的石頭，當年她常撿來給生母畫畫。

“這是...“

“我娘說，這是您小時候給胡姬的玩意兒，她偷偷收了十年。“春桃的眼淚砸在石頭上，“她說柳氏讓人搜遍了胡姬的住處，就漏了這個。“

沈微將石頭攥在掌心，冰涼的觸感順著血脈蔓延，竟壓下了心頭的驚濤駭浪。灶膛里的東西...定是那半塊星盤。生母拼死護住的，不僅是欽天監(jiān)的秘密，更是能為自己翻案的鐵證。

“你可知我娘為何被指認沖撞太歲？“

春桃搖搖頭，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但我娘藏了這個，說是當年祭祀用的太歲牌位碎片。“

布包里的木片發(fā)黑，邊緣留著燒灼的痕跡，上面刻著的“太歲“二字被人用刀剜去了一半。沈微湊近聞，隱約有股熟悉的香氣——是柳氏常燃的安息香，混著淡淡的血腥味。

“柳氏每年都要在祠堂供奉太歲牌位，“春桃的聲音壓得極低，“我聽老仆說，廿七年的牌位燒了三天三夜，大夫人還讓道士念咒，說要'驅(qū)邪除穢'。“

沈微將木片與麻紙并排放好，忽然明白柳氏為何急著要她凈身祭祀。那不是為了擋災，是要讓她重蹈生母的覆轍，用一場“沖撞太歲“的戲碼，徹底掩蓋當年的罪行。

“祠堂的牌位...現(xiàn)在還在嗎？“

“去年大夫人說牌位顯靈，挪去正院供奉了。“春桃忽然打了個寒噤，“姑娘，您看這木片上的紋路...“

沈微借著燈光細看，木片背面的裂紋竟隱約構(gòu)成星圖，北斗七星的位置與她星盤上的“天樞“方位完全重合。生母當年在灶膛里藏的，或許不只是星盤，還有指向真相的密碼。

“明兒個去正院試禮服時，我想辦法看看那牌位。“沈微將木片藏進星盤的布套，“你幫我留意柳氏的動靜，特別是她與欽天監(jiān)的人往來。“

春桃用力點頭，轉(zhuǎn)身要走時又被拉住。沈微從發(fā)髻里取出半塊玉佩，是生母留下的那枚刻著“微“字的殘片：“這個你拿著，若遇著危險，去三清觀找青禾，她會護你。“

春桃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姑娘不跟我一起走嗎？“

“我還有事沒做完。“沈微望著窗外的歲星，那顆星辰在云層中忽明忽暗，“我娘用命護下的東西，不能爛在這宅院里。“

春桃走后，沈微將那枚鵝卵石放在星盤旁。石頭上的“星“字被摩挲得發(fā)亮，像生母當年教她認星時，落在她手背上的目光。

原來生母早就將線索藏在了各處，只等她回來一一拾起。

夜半時分，西跨院的門被輕叩三下。沈微吹熄油燈，從門縫里看見春桃的影子一閃而過，手里捧著個食盒。

“姑娘，這是廚房剛蒸的饅頭。“春桃將食盒遞進院，聲音帶著哭腔，“我聽劉嬤嬤說明兒個凈身要用'圣水'，里面摻了東西...“

食盒底層藏著包草藥，是三清觀常見的解迷藥草。沈微捏著那包草葉，忽然想起春桃額角的傷——今早被柳氏的婆子推倒時撞的。這丫頭明明怕得發(fā)抖，卻還是一次次往這漩渦里闖。

“告訴劉嬤嬤，我明兒個準時去正院。“沈微將食盒遞回去時，塞給她個小布包，“這是我攢的碎銀，你先收著。“

春桃的影子頓了頓，忽然深深鞠了一躬，腳步聲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沈微望著那串漸行漸遠的腳印，忽然覺得這鎮(zhèn)國公府的寒夜，似乎也沒那么冷了。

她重新點亮油燈，將太歲牌位的木片與星盤拼在一起。裂紋構(gòu)成的星圖恰好指向西跨院的老槐樹，而樹洞里那張“祭祀臺后有密道“的字條，此刻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生母、春桃的娘、春桃...一代代傳遞的，不僅是真相，更是活下去的勇氣。

沈微將星盤收好，指尖在窗臺上劃出“天市垣“的方位。那里藏著的，或許不只是國庫的秘密，還有能讓所有罪惡昭于天下的證據(jù)。

天快亮時，她聽見槐樹葉簌簌作響，像是有人在樹上藏了什么。抬頭看，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道細長的影子，像把懸在頭頂?shù)牡丁?

但這一次，沈微沒有躲。她知道，從春桃將麻紙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起，這場與太歲的博弈，她便不能再輸。

沈微踩著晨露走到老槐樹下，指尖剛觸到樹干，便摸到塊松動的樹皮。揭開一看，里面藏著卷泛黃的布條，上面用胭脂寫著幾行字——是生母的筆跡。

“歲星逆行，非災乃劫。天市藏甲，需尋守庫人。”

字跡被淚水暈開了邊角，“守庫人”三個字卻刻得極深。沈微忽然想起樟木箱里那半塊星盤，盤底刻著的西域文“守庫人”，原來指的是生母的真實身份。

“姑娘，該去正院了。”春桃的聲音在院門口發(fā)顫，手里捧著件刺眼的紅禮服，“大夫人說祭祀需穿吉服，這是特意讓人趕制的。”

沈微接過禮服，指尖掃過衣襟內(nèi)側(cè)，摸到片硬物。拆開一看，竟是半張撕碎的賬冊，上面記著“廿七年冬，購太歲牌位一具，銀五十兩”，落款是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的私章。

“這是從大夫人的廢紙堆里撿的。”春桃的手還在抖，“我娘說當年監(jiān)正親自送牌位來府，跟大夫人在書房待了整整一夜。”

沈微將賬冊藏進袖中，忽然注意到禮服的盤扣是北斗七星的樣式，最頂端的“天樞”扣眼被人用細針刺穿。這是三清觀傳遞警訊的暗號——前路有險。

“你可知守庫人是什么？”沈微故意放慢腳步，指尖摩挲著那枚刻星的鵝卵石。

春桃的腳步頓了頓，壓低聲音：“我娘說，府里老人們私下稱胡姬為‘星官’，說她能看懂欽天監(jiān)的文書。有次我偷聽到大夫人罵她‘吃里扒外，敢給國庫當眼線’……”

話音未落，正院方向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柳氏的怒罵穿透晨霧：“廢物！連個牌位都看不住，要你們何用！”

沈微與春桃對視一眼，皆是心頭一震。太歲牌位出事了？

兩人加快腳步趕到正院，正撞見柳氏將茶杯砸在地上，滿地碎片映著她扭曲的臉：“昨兒個還好好的，怎么就少了塊角？”

穿緋色官袍的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站在一旁，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夫人稍安，不過是塊木頭，不影響祭祀。”

沈微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供桌后的牌位上——果然缺了角，缺口的形狀與春桃給的木片嚴絲合縫。

“六妹妹來了？”柳氏忽然轉(zhuǎn)頭，目光像淬了毒的針，“快來試試禮服，別耽誤了吉時。”

沈微走上前時，故意撞翻了供桌下的香爐。灰燼揚起的瞬間，她看清牌位背面刻著的星圖，與槐樹皮里的布條、星盤上的紋路，竟能拼出完整的天市垣地圖。

灰燼落定的瞬間，春桃突然“哎喲”一聲栽倒在地，發(fā)髻上的銀簪滾到柳氏腳邊。柳氏彎腰去撿的當口，沈微指尖已撫過牌位缺口——那斷面新鮮得泛著白，絕非年深日久的磨損。

“這丫頭怎如此毛躁。”柳氏踢開春桃的手，銀簪在掌心轉(zhuǎn)得飛快，“還不拖下去掌嘴。”

沈微屈膝行禮的弧度恰好遮住眼底的冷光：“母親息怒，許是春桃見了牌位敬畏太過。”她余光掃過監(jiān)正驟然繃緊的下頜，“說來也奇，昨兒我夢見太歲顯靈，說要見當年陪侍的舊物呢。”

柳氏捏簪的指節(jié)泛白。春桃被拖走時，袖口滑落半張揉皺的紙，飄飄忽忽落在沈微腳邊——正是昨夜那頁記著“沖撞太歲”的麻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