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卷著潮氣撲在臉上時，林深才發現自己的手心還攥著那卷膠片。碼頭的吊橋已不再是模糊的灰影，銹鐵樁上的綠苔被陽光曬得發脆，踩上去簌簌往下掉渣——像是昨夜那場濃霧，連同烏篷船與蓑衣老頭的影子，都被晨光揉碎了。

“老磚上的花謝了。”陳默突然開口，紅布包攤在他掌心，半塊青灰色的磚頭上，白色花瓣的痕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只留下幾道淺淡的水漬，像誰哭過的淚痕。他把船票存根塞進去，“外婆說，‘歸航’之后，所有符號都會慢慢消失?！?

林深的目光落在江面，那些組成“謝”字的白花已經散開，順著水流漂向遠處，像一群被放走的紙船。他摸出相機，鏡頭里的江水清澈得反常，能看見江底沉著半塊船板，上面“回不去了”四個字早已淡成虛影，被往來的魚群蹭得愈發模糊。

“去忘憂巷看看？”陳默的聲音帶著試探。背包里的線裝書正發燙，他翻開最后一頁，原本密密麻麻的符號只剩下空白，只有頁腳留著行新的字跡，是老太太娟秀的筆體：“影子該回家了”。

忘憂巷的拆遷圍擋還立著，只是鐵皮上的涂鴉被雨水沖刷得斑駁，露出底下新刷的白漆。林深推開工地入口的鐵門，鐵銹摩擦的“吱呀”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巷子里竟有了人煙。

幾家老門面重新掛上了木牌，“修鞋鋪”“雜貨攤”的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鮮活的氣。穿藍布衫的老太太坐在槐樹下擇菜，看見他們時抬頭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是阿默吧？你外婆前兒還念叨你呢?！?

陳默猛地頓住腳。這張臉，分明是江底“原住民”影子里的其中一個。

“別慌?！绷稚钭ё∷母觳?，指向雜貨鋪的玻璃窗——里面擺著的玻璃彈珠，和畫架上那幅畫里的一模一樣。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彈珠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落在柜臺后的賬本上，賬本里夾著的，正是張褪色的“忘憂號”船票。

“他們不是影子。”林深突然明白，“是‘船憶’找到了歸宿。”他走進修鞋鋪，墻上掛著的舊皮鞋鞋底，還沾著江底的河泥，鞋匠抬起頭，下巴上有塊淺淡的綠色印記，見了林深便笑：“小伙子，相機吊墜修好了？”

金屬柜臺后擺著個木盒，里面放著修好的相機鏈。林深接過時，指尖觸到一絲暖意——吊墜上的紋路徹底消失了，變成塊普通的黃銅，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沉。

走到巷尾時，林深看見自己的老房子竟也立在那里。陽臺的欄桿上晾著畫具，顏料管被陽光曬得發軟，畫板上攤著張未完成的畫：江面上的烏篷船正駛向燈塔，船頭的人影被晨光拉得很長，像兩個快要重疊的影子。

“是你爺爺畫的。”陳默指著畫角的簽名，那字跡和膠片盒上的標記一模一樣。畫架旁的木箱里，堆滿了畫稿，最上面的一張畫著個穿中山裝的男人，正舉著相機給巷子里的孩子拍照，背景里的老槐樹，和此刻他們頭頂的這棵不差分毫。

突然，巷口傳來鈴鐺聲。林深回頭，看見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跑過，手腕上的青銅鈴鐺叮當作響，正是陳默外婆小時候的模樣。她手里攥著顆玻璃彈珠，跑過老槐樹時突然停下，蹲下身往土里埋著什么，埋完又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拐角，辮梢的紅繩在陽光下晃成道細線。

“是‘活過來的記憶’?！标惸穆曇舭l啞。他蹲下身，在小女孩埋彈珠的地方刨了刨，指尖觸到個冰涼的東西——是個鐵皮盒，里面裝著十幾顆玻璃彈珠，每顆都映著巷子里的屋頂，像把天空裝進了珠子里。

日頭升到正中時，巷子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在修鞋鋪門口釘鞋掌，有人在雜貨攤前討價還價，穿藍布衫的老太太端著一碗綠豆湯走過來，碗沿還沾著片薄荷葉：“涼的，解解暑?！?

林深接過碗時，看見老太太的手腕上，戴著半塊相機吊墜。

“你爺爺說，‘亮氣’的人，都是記憶的擺渡人。”老太太的目光落在江的方向，“船沉了沒關系，只要有人記得，巷子就永遠在?！彼噶酥噶稚畹南鄼C，“多拍點照吧，以后忘了，就看看照片。”

午后的陽光把影子拉得很短。林深舉著相機，拍下修鞋鋪的銅鈴鐺，拍下雜貨攤的玻璃彈珠，拍下老槐樹下的石碾子——取景框里的畫面，和烏篷船艙里的拍立得漸漸重合，只是這一次，所有的人影都清晰得像在眼前。

離開忘憂巷時，陳默把紅布包埋在了槐樹下。半塊老磚與鐵皮盒里的彈珠做了伴，線裝書的空白頁上，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字：“此心安處是吾鄉”。

江風再次吹過碼頭時，林深聽見身后傳來相機快門的聲音。他回頭，看見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正舉著相機拍照，胸前掛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黃銅吊墜，鏡頭對著江面，笑容明亮得像此刻的陽光。

“是你爺爺?！标惸莻€背影，突然笑了，“他說過，記憶會沿著光的方向，一直傳下去?！?

林深低頭看自己的手心，相機吊墜的涼意已經散去，只剩下溫暖的觸感。遠處的江面上，最后一片白色花瓣順著水流漂向遠方，在陽光下閃了閃，徹底消失不見。

他知道，有些故事不會結束。就像忘憂號的船鳴會留在霧里，燈塔的光會落在畫里，而那些被記住的人，永遠活在有人回頭看的瞬間里。

陳默碰了碰他的胳膊，指向遠處的美術館。落地窗在陽光下亮得耀眼，像塊巨大的畫布，正等著有人在上面，畫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