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鐵蛋就蹲在硬漢幫的籬笆邊,膝蓋上攤著張粗糙的麻紙,手里攥著根燒黑的木炭。麻紙是從王寡婦家討的,邊角還沾著點面粉,木炭是灶膛里扒出來的,燒得半生不熟,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在爬。
“肌肉日記,第一天。”
鐵蛋咬著牙寫下標題,木炭尖在麻紙上戳出個洞。他想起昨天去鎮(zhèn)上送柴火,看見書生吳用在茶館寫東西,賬本上的字整整齊齊,像打印的一樣。當(dāng)時他就琢磨:“俺也得寫點啥,等以后練出八塊腹肌,翻出來看看,多有成就感。”
“練啥呢?”趙鐵柱光著膀子從屋里出來,手里拎著兩個石鎖,八十斤的鎖在他手里像拎著兩個饅頭,“今天練臥推,兩百斤,做三組!”
“兩百斤?”鐵蛋嚇得手里的木炭都掉了,“幫主,我上次臥推才一百五,這一下子加五十斤,胳膊會斷的!”
“斷不了!”趙鐵柱把石鎖扔在他面前,“我爺爺說‘肌肉是被逼出來的’,你不逼它,它就不長!”他突然瞥見麻紙上的字,湊過來看,“你寫啥呢?鬼畫符?”
“肌肉日記!”鐵蛋把麻紙往懷里掖了掖,臉有點紅,“記錄訓(xùn)練進度的,等我練出腹肌,就給我媽寄回去,讓她知道她兒子不是細狗了!”
趙鐵柱的眼睛亮了亮,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你小子,還挺有文化!寫的時候別忘了寫上‘指導(dǎo)教練:趙鐵柱’,我爺爺?shù)挠?xùn)練法可不能失傳!”
鐵蛋:“……”
他看著幫主期待的臉,默默在日記標題下加了行小字:“指導(dǎo)教練:趙鐵柱(以及他爺爺)”。
臥推架是用兩根樹干搭的,橫枝上纏著破布條,磨得發(fā)亮。鐵蛋躺在鋪著干草的木板上,雙手抓住八十斤的石鎖,深吸一口氣——
“起!”
石鎖被推到胸口,胳膊抖得像風(fēng)中的蘆葦,肌肉酸痛得像被針扎,他看見趙鐵柱的臉在上方放大,胸肌隨著呼吸起伏,像兩座移動的小山。
“腰腹發(fā)力!別光用胳膊!”趙鐵柱的聲音像鞭子,“想象石鎖是偷玉米的‘假大圣’,你要把他舉起來扔出山頭!”
鐵蛋咬緊牙關(guān),腰腹猛地收緊,石鎖緩緩被推過頭頂,汗水滴在麻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好!再來!”
一組十個,三組做完,鐵蛋的胳膊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他癱在木板上,胸口劇烈起伏,看著麻紙上的水漬,突然覺得——這日記還沒寫完就臟了,真對不起吳用的“文化人”形象。
“今天臥推200斤。”鐵蛋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寫,“胳膊疼得像被野豬啃了,幫主說我進步快,快趕上他的狗了……”
寫到這里,他突然停住了。
趙鐵柱的狗——阿黃,被狼叼走的那條狗。
鐵蛋抬起頭,看見趙鐵柱蹲在石鎖邊,用袖子擦上面的汗,側(cè)臉在晨光里顯得有點模糊。他想起幫主上次哭著說“阿黃比你還瘦,三個月就能把野豬撞飛”,突然覺得那句“快趕上他的狗了”,好像不是在夸他。
“寫啥呢?給我念念!”
潘金蓮的聲音像顆炸雷,鐵蛋嚇得把麻紙掉在地上。
他回頭,看見神婆搖著折扇站在籬笆外,桃紅色的花衣被風(fēng)吹得貼在身上,手里還拿著個啃了一半的玉米棒——不用問,肯定是從“假大圣”那兒偷的。
“沒寫啥!”鐵蛋慌忙把日記撿起來,拍掉上面的土,“練字呢!”
“練字?”潘金蓮擠進籬笆,一把搶過麻紙,扇子指著“快趕上他的狗了”那句,笑得直不起腰,“哎喲~鐵蛋小哥,你這肌肉練得,連狗都不如啊?”
“不是!”鐵蛋臉通紅,“幫主是說我進步快!阿黃以前很能打的!”
“哦?是嗎?”潘金蓮?fù)蝗粶惤瑝旱吐曇簦澳悄阒腊ⅫS是怎么被狼叼走的嗎?”
鐵蛋一愣:“幫主說是上個月……”
“上個月十五,霧最大那天。”潘金蓮的扇子在麻紙上敲了敲,“趙幫主帶阿黃去西邊林子打獵,撞見三只狼,阿黃為了護他,被狼叼走了。趙幫主追了三里地,摔斷了腿,回來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哭,哭了三天三夜,眼睛腫得像核桃。”
鐵蛋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趙鐵柱的狗牌,想起石鎖上的牙印,想起幫主每次提到阿黃時發(fā)紅的眼眶——原來那句“快趕上他的狗了”,藏著這么多沒說出口的疼。
“你別告訴他我跟你說的。”潘金蓮把麻紙塞回鐵蛋手里,扇子搖得像風(fēng)車,“男人的眼淚金貴,尤其是趙幫主那種死要面子的。”
中午,鐵蛋坐在門檻上補日記,木炭尖在麻紙上蹭出“沙沙”聲:
“……幫主說我快趕上阿黃了,我知道他想阿黃了。以后訓(xùn)練要更努力,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阿黃,不能讓它白死。明天開始,加練五十個深蹲,給阿黃也‘練’一份。”
“寫啥呢?這么認真?”趙鐵柱端著野菜粥出來,碗里飄著幾片不知名的葉子,“吃飯了!”
鐵蛋把日記疊起來塞進懷里,接過碗,突然說:“幫主,阿黃以前……喜歡吃啥?”
趙鐵柱的手頓了頓,粥勺掉進碗里,濺起幾滴湯:“喜歡吃玉米,生的熟的都吃,還喜歡啃骨頭,尤其是豬骨頭,能啃得干干凈凈。”他突然笑了,嘴角扯出個僵硬的弧度,“有次我給它買了個肉包子,它叼著跑到我爺爺墳前,放在石碑上,蹲了半天,像給我爺爺‘上供’似的。”
鐵蛋的眼睛有點酸,他低下頭,用力扒拉著碗里的野菜粥:“明天我去鎮(zhèn)上買個肉包子,咱去看看阿黃吧。”
“不用。”趙鐵柱擺擺手,聲音有點啞,“它在天上看著呢,看見你練出腹肌,比吃十個肉包子都高興。”
鐵蛋沒說話,只是把碗里的野菜都挑出來,留給趙鐵柱——幫主喜歡吃野菜,他以前說“吃野菜長肌肉,比肉還補”。
半夜,鐵蛋被凍醒了。
他摸出懷里的麻紙,借著月光看:“今日臥推200斤,趙鐵柱說我快趕上他的狗了……好像哪里不對?哦,是阿黃,幫主的狗兄弟,我要替它好好練肌肉,以后把狼揍飛,給它報仇。”
他想起潘金蓮的話,想起趙鐵柱發(fā)紅的眼眶,突然覺得這日記不是寫給自己看的,也不是寫給媽看的,是寫給阿黃看的,寫給那些沒說出口的想念看的。
“對了,還得給阿黃寫個‘肌肉條’。”鐵蛋摸出木炭,在麻紙背面歪歪扭扭地寫:
阿黃的肌肉日記
“今日訓(xùn)練:幫鐵蛋咬石鎖,深蹲100個,撞飛野豬一只(夢里)。獎勵:肉包子一個,玉米三根,趙鐵柱的眼淚一包。”
寫完,他把麻紙疊成小方塊,塞進了墻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