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密集地扎在臉上、脖子上,順著衣領往里灌。廢棄的濱海紡織三廠如同一個被剝皮抽筋的鋼鐵巨獸,沉默地匍匐在雨夜中,散發出濃烈的鐵銹、腐爛織物和某種化學試劑變質后的刺鼻酸臭。
巨大的廠房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瞎掉的眼睛。破碎的玻璃如同獠牙,參差不齊地殘留在窗框上。腳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積著渾濁的污水,踩上去發出“啪嗒”的聲響,在這死寂的環境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弓著腰,借著殘垣斷壁和堆積如山的廢棄機器殘骸作為掩護,艱難地向廠區深處移動。左手已經完全麻木,繃帶濕透,沉甸甸地墜著,每一次擺動都牽扯著肩胛骨撕裂般的劇痛。右手緊緊握著那把奪來的手槍,冰冷的金屬觸感是此刻唯一能讓我保持清醒的錨點。
阿泰給的追蹤信號在進入廠區后變得極其不穩定,屏幕上的紅點時隱時現,最后徹底消失在一片代表強干擾的雪花噪點中。
鬼手劉選擇這里,絕非偶然。這地方是他的巢穴,他的迷宮,他的狩獵場。
空氣里除了雨聲和我的喘息,還有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被忽略的“嗡嗡”聲,像是某種老舊的通風系統還在茍延殘喘,又像是電流通過裸露電線的微弱嘶鳴。
我強迫自己停下腳步,背靠在一臺銹蝕得看不出原貌的巨大紡機后面,盡量放緩呼吸,豎起耳朵傾聽。
來了。
極其輕微的、幾乎與雨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從左側一堆覆蓋著破爛油布的半成品布料后面傳來。不止一個。
呼吸聲。壓抑著的、帶著一絲興奮和殘忍的粗重呼吸。至少三個人,呈一個松散的半包圍圈,正借著廢棄物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我藏身的位置摸過來。
陷阱。鬼手劉果然在這里埋了釘子。
殺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漫過全身,壓下了所有的疼痛和疲憊。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適應,捕捉著那些幾乎融入陰影的移動輪廓。
第一個身影最先從油布后閃出,手里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砍刀,動作迅猛,直撲我藏身的紡機右側!他以為我會從那邊逃跑?
就在他撲空的剎那,我動了!
沒有從右側閃避,而是如同潛伏的獵豹,從紡機左側猛地矮身竄出!右手的手槍沒有開火——槍聲會暴露位置,也會驚動可能還在附近的鬼手劉——而是如同鐵錘般,用槍柄狠狠砸向第二個剛從另一堆廢棄物后冒頭的打手的喉結!
“咔嚓!”一聲令人牙碎的輕微脆響!
那打手眼睛猛地凸出,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雙手死死捂住喉嚨,身體痙攣著向后倒去,重重砸進污水里,濺起一片水花。
第一個撲空的打手反應過來,怒吼一聲,揮舞著砍刀轉身劈來!刀鋒撕裂雨幕,帶起一道慘白的寒光!
我猛地向后撤步,刀尖擦著胸前濕透的衣襟掠過!冰冷的刀風刺得皮膚生疼!幾乎在同時,我的左腳如同毒蛇出洞,精準地踢在他持刀的手腕上!
“當啷!”砍刀脫手飛出,撞在旁邊的鐵架上,火星四濺!
那打手手腕劇痛,發出一聲痛哼,另一只手握拳狠狠砸向我的面門!
我沒有躲閃,反而迎著他的拳頭猛地貼近!用受傷的左肩硬生生承受這一拳的同時,右手的槍柄再次狠狠向上猛擊!
“砰!”槍柄結結實實地砸在他的下巴上!
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那打手連哼都沒哼出來,整個人被打得向后仰倒,后腦勺重重磕在生銹的機器棱角上,發出一聲悶響,當場就不再動彈。
第三個!從背后襲來!風聲驟起!
我甚至沒有回頭,全靠聽聲辨位和多年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身體猛地向下一矮!一根粗大的、帶著鐵釘的木棍擦著我的頭皮橫掃而過!狠狠砸在我面前的紡機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木屑紛飛!
躲過這致命一擊的瞬間,我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彈起!右手手肘帶著全身旋轉的力道,如同出膛的炮彈,狠狠向后撞擊!
“噗!”手肘重重砸在偷襲者的心口窩!
“呃!”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呼從身后傳來,那偷襲者被打得踉蹌后退,呼吸驟然停止,臉色瞬間憋得紫紅,手中的木棍脫手掉落。
我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猛地轉身,左手雖然劇痛無力,卻依舊死死握拳,用盡全身力氣,一拳砸在他的太陽穴上!
“咚!”如同敲擊破皮革。
偷襲者的眼神瞬間渙散,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濺起一片污水。
短短十幾秒,三個埋伏的打手全部解決。雨水沖刷著地面的血跡,很快將它們稀釋成淡淡的粉紅色,融入污濁的積水中。
我靠在冰冷的機器上,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左肩傷處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剛才硬抗那一拳顯然讓傷勢加重了。冷汗混著雨水從額頭不斷滑落。
不能停留。鬼手劉一定聽到了動靜。
我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離開藏身之處,繼續向著廠區更深處,向著之前追蹤信號最后消失的方向摸去。
越往里走,光線越暗,廢棄的機器和雜物堆積得越多,通道越發狹窄曲折。那種奇怪的“嗡嗡”聲似乎變得更清晰了一些,還夾雜著一種極其微弱的、類似電臺頻率干擾的“滋滋”聲。
空氣中的酸臭味也更濃了,其中似乎還混合著一絲……藥水的味道?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難道……
循著那微弱的聲音和氣味,我拐過幾個堆滿生銹鐵桶的拐角,眼前出現了一扇虛掩著的、厚重的鐵皮門。門縫里,隱約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那“滋滋”的電流聲和藥水味正是從里面傳出來的。
是這里了!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貼近門縫,朝里面望去。
門內是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看起來像是一個廢棄的實驗室或者小型車間。墻壁上布滿了斑駁的化學試劑痕跡和銹蝕的管道。中央擺著一張巨大的、鋪著厚厚絕緣橡膠的工作臺。
工作臺上,琳瑯滿目地擺滿了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工具和設備:精密的電路板焊接臺、微雕刻機、閃爍著各色指示燈的信號發生器和頻率干擾器、還有無數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閃著金屬冷光的微型工具和透鏡。空氣中彌漫著松香味、焊錫味、還有一股淡淡的、刺鼻的化學藥水味。
這里根本不像一個千門老鬼的藏身處,更像一個高科技電子實驗室或者……偽造車間?
而鬼手劉,就背對著門口,站在工作臺前。
他依舊穿著那件濕透的灰色夾克,戴著鴨舌帽。但此刻,他佝僂的身體似乎挺直了一些,動作也變得極其專注和穩定。他左手拿著一個比指甲蓋還小的、極其精密的電路模塊,右手握著一支細如發絲的微型電烙鐵,正在全神貫注地進行焊接。金絲眼鏡反射著工作臺上那盞明亮臺燈的光芒,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冷靜,充滿了某種近乎狂熱的專注。
他在做什么?做千術道具?還是……
我的目光猛地被他工作臺角落里的幾樣東西吸引!
幾個透明的密封塑料袋,里面裝著一些淡黃色的、結晶狀的粉末!還有幾個小巧的玻璃瓶,里面裝著無色或淡藍色的液體!瓶身上貼著極其細小的標簽,寫著復雜的化學分子式和縮寫!
那些粉末和液體的顏色、形態……讓我瞬間聯想到了史密斯博士給我看過的、“三日焚心”毒素的血液分析報告旁邊附著的、幾種關鍵中間體的化學結構圖!
難道……“三日焚心”的毒素……是他在這里制作的?!
巨大的震驚和更深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這個老鬼,他不僅出千,他還制毒?!紅蓮殺手用的毒,是他提供的?!
就在我心神劇震,呼吸不由自主粗重了半分的剎那——
工作臺前的鬼手劉,動作猛地停頓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但握著電烙鐵的右手,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臺燈照射下,他金絲眼鏡的鏡片上,反射出的光芒似乎波動了一瞬。
他發現了!
幾乎沒有任何征兆!鬼手劉的身體如同被強弓彈射而出,猛地向左側工作臺下方一撲!同時,他的右手看似隨意地在工作臺邊緣某個不起眼的按鈕上狠狠一拍!
“咔嚓——嗡——!”
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驟然響起!我面前那扇厚重的鐵皮門如同被無形巨力推動,猛地向內狠狠關閉!與此同時,整個房間天花板四角,突然彈出幾個黑洞洞的噴口!
嗤——!
一股濃密的、帶著刺鼻甜腥味的白色煙霧,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從那些噴口中瘋狂噴涌而出!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毒氣!
我瞳孔驟縮!猛地向后急退!但已經晚了!
鐵門轟然關閉!厚重的門板幾乎貼著我的鼻尖砸上,帶起的勁風刮得皮膚生疼!與此同時,一股極其辛辣刺激的氣體已經順著門縫和我的呼吸,鉆入了口鼻!
“咳!咳咳!”喉嚨和肺部如同被烈火灼燒,又像是被無數細針穿刺!劇烈的咳嗽根本無法抑制!眼淚瞬間狂涌而出!視線迅速變得模糊!大腦傳來一陣強烈的眩暈和窒息感!
是強效催淚瓦斯和某種神經毒氣的混合體!這老狐貍!在自己的巢穴里裝了這種東西!
我踉蹌著后退,拼命用手臂捂住口鼻,但根本無濟于事!毒氣無孔不入!身體的力量正在快速流失,雙腿發軟,視線天旋地轉!
不能倒在這里!倒在這里就完了!小雨就完了!
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爆發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拔出腰間的手槍,對著那扇緊閉的鐵門門鎖位置,瘋狂扣動扳機!
砰!砰!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封閉的空間里炸響!子彈撞擊鐵門,迸濺出耀眼的火星!門鎖部位被打得火星四濺,扭曲變形!
但門太厚了!只是打凹了一塊,根本沒有被打穿!
而就在這時,鐵門上方一個隱蔽的通風口格柵,“啪”地一聲被從里面推開!
鬼手劉那張瘦削、蒼白、戴著金絲眼鏡的臉,如同幽靈般出現在通風口后面!他的眼神冰冷,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計謀得逞的、殘忍而快意的獰笑!
他手里拿著一個東西——不是暗器,而是一個小小的、帶著天線的黑色遙控器!
他的拇指,正穩穩地按在遙控器中央那個鮮紅色的按鈕上!
“再見,‘業火’的余孽。”他的聲音透過防毒面具(他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傳來,變得沉悶而扭曲,充滿了怨毒和嘲弄,“和你那該死的老子一樣,化成灰吧!”
他的拇指,狠狠按下了那個紅色按鈕!
滴——!!!
一聲尖銳刺耳、如同地獄催命符般的電子蜂鳴聲,猛地從房間各個角落響起!聲音尖銳得幾乎要刺穿耳膜!
緊接著,房間深處,那堆放著無數化學試劑瓶和電路設備的工作臺下方,猛地亮起一連串急促閃爍的紅色LED指示燈!
巨大的、令人魂飛魄散的危機感,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壓過了毒氣帶來的窒息和眩暈!
炸彈!他埋了炸彈!他要炸掉這里!把我和所有的證據一起炸上天!
“不——!!!”我發出絕望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