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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鹽一盞命脈一線

吳書辦抖了抖袖子,袖口露出一枚銅秤砣,像蛇吐信子。他不進廟,也不坐,只把眼皮一掀:“兩車鹽。條子寫得清清楚楚。沒鹽,寫人。”

“寫人”的兩個字落地,廟口像一口被敲空的鐵鍋,發出一陣悶回音。

里正抱拳,讓人抬出兩只竹簸箕,簸箕里鹽發灰,潮氣重,顆粒不勻。蘇有方攏著眉,聲音壓得低:“書辦,昨夜海風狠,鹽格壞了兩口。再給兩日——”

“規矩不由你說。”吳書辦笑,笑里沒牙,“官里有官里的緊,鹽走不動,糧就揭不開。你們灰沙墩要是揭不開鍋,讓縣里跟著餓?”

廟里一片死靜。蘇念的手攥著衣角,指節白。林驍站在陰影里,嗓子里一熱又一涼,像吞下一口鹽鹵。他盯著那兩只簸箕:這鹽色灰、雜質多,難怪看不上眼。兩車鹽,灰沙墩撐不出來——至少今天撐不出來。

他把舌頭按住,先看一圈人的眼。眼里都是一個詞:沒法。

沒法的時候,要么挨,要么借。他摸到袖縫里那截斷了半寸的竹簽,心里落下一道小小的決心:先借時間。

“書辦。”他向前一步,拱手,不卑不亢,“我們不賴賬。可眼下鹽格遭了風,舊鹽格里還有鹵,若肯容我們半日——只半日,燒出一批雪鹽來,先交你一車半,剩的一半,寫欠,三日內補齊。若燥了你的工夫,另有謝儀。”

“你是個啥人?”吳書辦瞇起眼,“嘴利索得很。”

“外路人,做粗活的。”林驍學著他們的腔,盡量短句,“會燒點白鹽。你要看樣,半日便有。”

廟里幾個人的眼神齊刷刷投過來:半日?這話要么是瘋話,要么是活話。

“好啊。”吳書辦笑了一下,像把一粒砂在牙縫里碾,“半日?我就在廟里打個盹。若真有一車半,我寫個寬限;若沒有——你們這外路人,先押走一個。”

“成。”林驍應,轉身就走,“靠人頭擔保,我先擔著。”

蘇有方的眉跳了一下,但沒攔,只沉聲丟下兩字:“穩著。”

后坡。鹽棚。風里有濕海草曬過的苦味。

“半日?你瘋了?”蘇念壓低聲音,眼尾急得發紅,“你要往灶里扔命?”

“不是燒滿場。”林驍把竹擔一放,卷起袖子,“挑最濃的鹵,快澄、快煮、快結晶——只要燒出樣子,再把散落的‘邊霜’刮凈,一車半能湊七八分,其余靠嘴。”

“啥是‘樣子’?”老陸提著鼓杵跟來,氣還沒勻。

“你們叫‘雪鹽’。”林驍道,“白、細、入口不澀。官人眼里好看,手里好賣。”

他沒再解釋,抬手招呼:“先找最咸的鹵。哪幾格鹵發黑、發苦、摸起來黏?挑那幾格。還有——誰家有雞蛋,借一個。”

“雞蛋?”眾人一愣。

“漂鹵度。”林驍說,“雞蛋在淡水里沉,在咸水里浮。浮得越高,鹵越濃。咱們挑浮得高的,先燒。”

很快,有人氣喘吁吁地遞來兩枚雞蛋。林驍把一只缽盂洗凈,將不同鹽格的鹵各取一碗,輕輕放入雞蛋——有的蛋平臥著浮,有的露出小半個頭。他挑出兩碗露頭多的,眼里亮了一寸:“這兩口鹵先燒。”

“澄鹵。”他把缽盂一歪,鹵從邊上慢慢流過破麻袋做的濾布,“加一點草木灰——就一撮,像捏鹽那樣。雜質會粘在灰上,沉快些。”他知道這些字眼讓人半信半疑,可眼下沒時間教理,只能教手。

“灶呢?”蘇有方問。

“連三灶。”林驍指地,“土坯壘起三眼,一條煙道串起來。第一口鍋預熱,第二口鍋濃縮,第三口鍋結晶。火從頭一口灶燒,煙和熱從第二、第三口拖過去,省柴。鍋蓋留縫,讓蒸汽出一點,別全關——不然會回水。”

“說人話。”老陸抓后腦勺。

“就當一鍋燙水,一鍋煮粥,一鍋收干。”林驍抿嘴笑,“兩根長竹做虹吸。”他把竹竿剖開,掏空節,做成兩根粗細不同的竹管,“用嘴先把管里嘬滿水,另一頭塞進鍋里,水自己會流過去。這樣不用一勺一勺舀,快。”

“會不會漏?”蘇念盯著他。

“手按住縫。”林驍壓一句,“慢來。”

“慢來個頭。”蘇念抹了把汗,眼睛一亮,“我先壘灶!”

幾個人分頭動作:有人抬鍋,有人和泥,有人抱柴。煙道像一條趴在地上的黑蛇,三口灶的爐膛張開黑口。鹵水被一瓢瓢倒進第一口鍋,漸漸暖起來;第二口鍋里水聲變粗;第三口鍋微微起白花,像細雪初落。

“火別急。”林驍盯著火,“先讓第一口鍋冒細泡,再推到第二口;第二口變成玻璃樣,就推到第三口;第三口見到‘針尖’一樣的晶花,火收一分。”

“懂個八九成。”老陸盯著鍋,眼珠子都不眨,“這活兒像熬糖。”

“對。”林驍點頭,“別糊底。”

他用竹片輕輕在第三口鍋里劃了一道,細小的晶花沿著劃痕聚攏,像被牽著手的孩子。他把火再收一分,用破麻布裹住竹篩,連鍋帶篩提起微微傾斜,透掉一截母鹵,白鹽像初雪一樣在篩里沉下。

“這叫打白。”他學著他們的話,“先試一篩。”

“白!”蘇念眼睛亮得像剛曬出來的鹽,捧起一撮放嘴里,“細,沒澀。”

“別吃多。”老陸忙攔,“嘴會起泡。”

“邊霜也別丟。”林驍指著鹽格邊緣厚厚的一圈結晶,“刮下來,過一遍鹵,去掉灰。湊量。”

“行!”幾個青壯擼袖子就刮,邊霜“吱吱”落進竹筐。

火聲、風聲、篩子摩擦的沙沙聲混在一起,像一支旱地里也能起浪的曲子。三口鍋輪著轉,一撥撥鹵沿竹管走,一篩篩雪鹽落進筐。太陽挪了兩指寬,鹽棚下已堆了七八籮筐白,邊霜也刮了四五筐。

“夠一車不?”老陸吸氣。

“不夠。”蘇有方實誠,“差四成。”

“再燒一輪。”林驍眼神沒動,“邊霜再刮兩圈。舊鹽格里把鹵磚(結硬塊的鹽泥)剁下來,褪一遍鹵,能用的留,不能用的丟。”

“丟?”蘇念皺眉。

“丟泥,留鹽。”林驍說,“泥進鍋,鹽出鍋——你們天天做,心里有數。”

第二輪火起得更穩。三口灶像三口慢慢喘氣的肺,吐出白霧。太陽再挪指寬,雪鹽又添了三四籮,邊霜堆成一小坡。林驍讓人把最白的一筐裝進干凈麻袋,袋口扎得緊緊的,再把第三口鍋里剛起的第一片晶花小心刮下一點,裝進一個小木匣。

“這是要做啥?”蘇念眨眼。

“樣鹽。”林驍把木匣扣好,“好看的,給他先看。再用‘一車半’的承諾,換三日寬限。”

“他要是不松口?”蘇有方問。

“給他兩樣‘謝儀’。”林驍說,“一是‘好看’——讓他知道這鹽轉手能賣高價;二是‘好聽’——賬本上寫清楚誰擔保、何時補齊。再給他一筒干柴和干魚,路上用。”

“會不會折了我們臉?”老陸擔心。

“臉是拿來撐起鍋的。”林驍看了他一眼,“鍋揭不開,臉要命何用?”

這句直白,倒像本地人的話。幾個人一起“哼”了一聲,像把一口氣吐出來。

廟前,吳書辦正把秤砣轉來轉去,像玩一枚硬幣。看見他們抬來鹽,眼睛才真正落了焦。

“喲。”他伸手捻了一撮,放舌尖,“細。白。像雪。”

“樣鹽。”林驍把小木匣打開,里面鋪著一層薄布,鹽像尖尖的小針,一簇簇豎著,“這種鹽,凈,不澀,好賣。我們先交你一車半,寫下余半。三日內補齊。路上辛苦,干柴、干魚備下,怕你勞頓。”

“嘴倒會說。”吳書辦笑,把木匣扣上,掂一掂分量,眼睛像被白光晃了一下,“一車半……你們這小墩子有出息。好,欠半車,三日。到日不齊,照規矩走人。”

“照規矩。”蘇有方拱手,“到日不齊,走人——走我。”

“有你這句話好聽。”吳書辦滿意,甩袖,“收秤。”

差役把秤架起來,鹽一包包上,秤桿一抬一落。吱呀聲像某種緊繃的弦慢慢松一點。等到“半車多一袋”壓上,吳書辦點頭,收筆,在一張發黃的紙上寫下“欠半車,三日補”的短句,又瀟灑地畫了個角花。

“好看。”他自夸。

“好看。”林驍附和,順手把那筒干柴與干魚送上,姿態不卑不亢,“路上慢用。”

吳書辦接了,沒推。眼角掃過林驍,露出一點點意味不明的笑:“你這外路人,會做鹽,會做人。別走太快。”

話里有話。廟口風一轉,白布“嘩啦”響了一下,像給這一句遞了個尾音。

差役牽著驢走,驢尾巴掃過地上的鹽粒,留下一道淺印。等人影走遠,灰沙墩里有人“哇”地出了一口長氣,像憋壞了的風箱終于透氣。

“活回來了半口。”老陸拍著鼓,“這口氣,是白鹽給的。”

“不是白鹽。”蘇有方看著林驍,目光里第一次有了正眼,“是人。”

林驍被看得有點不自在,撓撓后頸:“別看我。我就是會點粗活。”

“會就行。”里正走出來,平平地說,“規矩沒變:今日立了小好處,明日還要挑沙、補鹽格、修潮門。靠嘴不是長久,靠手才是。你懂?”

“懂。”林驍應,學著他們的腔,“慢來,不惹眼。”

蘇念站在他側邊,眼睛亮得像天邊那一線光:“喂,林驍,今天這‘雪鹽’,好看。你這手,頂呱呱。”

他笑:“小樣子而已。”

風從海上過來,帶著白鹽味。廟前的陰影收短了一寸,像給灰沙墩、給這座沒有正名的小島,生生添了一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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