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裝喪與海風
- 重生之大明海島工程師
- 溪之客
- 2452字
- 2025-08-17 10:35:59
黑帆在天與海之間慢慢長大。灰沙墩像一口屏住氣的鍋,連鳥也停了叫。男人們按蘇有方的吩咐,散在灘面沿線蹲守,婦孺縮到廟后,泥地里留下淺淺的腳窩。
林驍不說話,只看:那兩只船不大,桅桿不過兩截,帆面窄,行得快——像是探路的。風從北偏東來,尖利,帶著鹽霜味;潮水在回頭,泡沫往灘上滾,沒多久就會漲到最外圈的鹽格。
“阿叔,要不要點火?”有人低聲問,“黑帆要是真沖上來——”
“別露火。”蘇有方壓聲,“露火就露根底。”
林驍的眼睛在鹽田、潮門、屋檐白布之間轉了一圈,又掃向那兩只船。海上人怕什么?怕虧本,怕風向,怕晦氣。他在心里把一個個字拎起來,像工地上撿合適的螺絲。他斟酌著挪近蘇有方,壓低聲音:“阿叔,能借幾條白布、幾根竹竿,和一堆濕海草么?”
蘇有方眼角一跳:“做啥?”
“裝喪。”林驍道,“把白布立起來,像靈棚。再燒濕草冒煙,嗆得慌。黑帆求財不求晦氣,見了‘白’,多半繞。”
他沒說“瘟疫”這兩個字,只伸手比劃了一個“豎白幡”的姿勢。話說得盡量樸素,句子也短,像怕把氣口扯斷。
蘇念在旁邊一聽,眼睛一亮:“裝個‘白事’?我來扎。”
“快。”蘇有方沉了沉,轉頭便吩咐,“你們,竹竿、白布!濕海草搬兩擔,別干的。老陸,你去敲那面破堂鼓,慢、低、散。”
“敲喪鼓?”老陸挑眉,還是應了,“得嘞。”
動作像風一樣散開。白布從屋檐下扯下,曬鹽的舊麻袋也被剪成了條子。四五根竹竿在鹽格之間立起來,白布在風里“嘩啦”一展,遠遠看去,像剛起的喪棚。蘇念干脆利落,打結像栓魚,手一翻就成了。有人把一掛舊紙錢翻了出來,被鹽潮泡得發硬,也一把撒在廟前。老陸的鼓聲在風里咚咚咚地走,沉、空、隔得開,聽著就犯冷。
濕海草點火后,先是青煙,繼而一股嗆人的酸味飄出去。風自北偏東來,煙便遠遠壓向海面。海上兩只黑帆略略遲疑,船舷一側升起小旗,又落下,像在打手勢。
“他們在商量。”林驍低語。
“你怎么知道?”蘇念側頭問。
“風大,靠岸難。”他說,“他們若想搶,帶的人也不多。見白又見煙,多半覺得不劃算。”
“會說咧。”旁邊有人小聲道,“虧不虧,本就是海上人的命門。”
“閉嘴。”蘇有方壓了一句,又問林驍,“再怎么裝?”
“把鹽鍋翻在靈棚前,像供桌。”林驍說,“別出笑聲,別露火器。再把破網撒在灘前,像沒收拾的……喪事。”
“行。”蘇有方轉頭,“照他說的撒網,輕著點!”
一陣忙活。鹽鍋躺倒,像一張臉朝天的鐵。破網鋪開,像一層潮濕的灰。鼓聲一停一頓,像有人斷斷續續地哭。有人真的哭了,一邊抹眼睛一邊說:“前幾天淹死那小子的娘,哭得就是這一腔。黑帆要是繞了,回頭我去給她添三碗粥。”
“繞不繞,看這個。”蘇念把最后一條白布拉直,打了個死結,抬頭望海。
黑帆靠得更近了。可以看見船頭的木像,像個歪斜的獸頭。船側邊探出兩個黑影,帶著長竿,看樣子在量水深。船頭一偏,像掙扎著要朝灘面拐,又被風一推,晃了晃。
這時,廟前忽然響起三聲清脆的木梆,里正的聲音遠遠傳來:“守——住——線。”
三個字壓住了浮在喉嚨口的驚惶。林驍握緊竹擔,掌心有汗。他看見那兩只黑帆又舉了一次小旗,旗影在風里抖,隨即兩船頭一轉,像認了個晦氣,竟順著煙往外繞,貼著外圈礁線滑了過去。
“走了?”有人不敢相信。
“走了。”蘇有方壓得很低的一口氣吐出來,聲音卻又穩又冷,“別追,別看。站住,等帆影小成一粒豆再散。”
鼓聲兀然收住。風把白布拍得“啪啪”響,煙還在飄,嗓子里刮得生疼。過了有茶盞工夫,黑帆變成兩粒遠遠的小黑點,最后吞進了天光里。
“收白。”里正的聲音像一把錘,輕輕落下,“煙滅,別留煙。”
眾人散開,動作也輕。蘇念跑到林驍身邊,伸手朝他比了個“頂呱呱”的手勢,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收回去,抿嘴笑了一下:“嗯,做得不孬。”
“算你小子有道道。”老陸提著鼓從他身邊過,眼里帶光,“嘴順,心不虛。”
蘇有方沒夸,先問:“你剛才說的風向、虧不虧……從哪學來的?”
“以前在河工上,見過船靠岸。”林驍挑了個最樸素的理由,“多看幾眼,會認個形。海上理兒也差不離。”
蘇有方點點頭,沒有再問。他的目光在島上繞了一圈,落回到林驍身上:“今天你算立了個小好處。可這好處,是你自家找的,不算功。灰沙墩講規矩:挑沙還是要挑,鹽格還是要補。懂?”
“懂。”林驍應,“我干活。”
“好。”蘇有方一抬手,“分人——‘黑帆散了’,不等于‘事散了’。把白布收好,像樣的留三條,以后還要用。老陸,你盯鹽鍋,別叫海風掀走。林驍,蘇念帶著你,從后坡挑沙去。別走前灘,腳陷。”
一句句安排開去,像把散成亂麻的心緒捋順。人群散掉大半,廟后傳來孩子壓著嗓子的笑聲,像陽光從云縫里探了一指頭。
林驍肩上扛著竹擔,跟著蘇念上后坡。坡上有一小片低矮的灌木,風掠過時就像有人從背后輕輕拍你一下。坡下是鹽格連鹽格,白白凈凈,卻滿是裂縫。遠處的潮門在漲水,門縫里“唧唧”的聲響像一枚塞不嚴的牙。
他忍著不看太久。蘇念瞟了他一眼,笑:“你老盯那門,手又癢了?”
“沒。”他搖頭,“看風。”
“嘴上學得快。”蘇念哼笑,“可別學太快。阿叔看人,眼毒。你今日說得恰到好處,再過一寸,就過頭。”
“我記著。”林驍說,停了停,又用他們的腔,“慢來。”
蘇念咧嘴,笑得像一粒鹽花在陽光里閃了一下:“行,慢來。再慢,也要吃飯。”
兩人扛著沙走回鹽棚,剛放下擔子,門口的梆子又“當當”一響。一個穿青褂、騎著瘦驢的人從村口進來,后頭跟著兩個拿短棍的差役模樣。青褂人眼神尖,驢皮骨頭清楚得像一把硬梆梆的扇子。他抬頭瞥了一眼白布還沒收干凈的架子,鼻子里發出一聲輕笑:“喲,裝白事?灰沙墩還會做這個。”
蘇有方迎上去,臉不笑眼不笑:“鄉下人,葬禮簡省,不招眼。”
青褂人從驢背上跳下,揚了揚袖子:“我是縣里鹽課房的吳書辦。三日限期已到,你們該交的兩車鹽呢?”
鹽棚里瞬間靜得只剩風聲。蘇念本能地往前站了半步,腳下的沙發出“咯吱”一聲。
林驍把視線從那人身上移開,落回自己的手——掌心還有早先緊繃麻繩留下的勒痕。他壓住浮上來的那口氣,把自己往后退了半步,站到陰影里。
他知道:剛才那兩只黑帆,不過是海上的一口試探。真正能把人逼到墻角的,往往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