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蘅的指尖死死按在那抹淡紅的朱砂點上,指腹下的觸感冰冷而熟悉。就是它!前世柳姨娘處理那些見不得光的賬目時,慣用的標記!她呼吸發緊,猛地吸進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強壓下胸腔里翻涌的激動,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她迅速翻動泛黃脆弱的賬頁,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一行行模糊的字跡。
找到了!又一筆!還有這里!幾筆數額不小的支出,用途只潦草地寫著“雜用”、“舊物處置”,旁邊無一例外,都點著那抹刺眼的淡紅。更讓她心驚的是,這些標記出現的日期,竟都密集地集中在短短數月之內。這絕非巧合!這賬冊,這標記,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匣子。柳姨娘的秘密,就藏在這些語焉不詳的賬目之后!
“大小姐?”門口傳來老蒼頭趙伯帶著遲疑的聲音,“這屋里灰塵太重,您仔細嗆著。可找到合用的料子了?”
沈蘅心頭一跳,幾乎瞬間合上賬冊。她穩了穩神,將賬冊看似隨意地放回箱中那堆破布里,又隨手拿起一塊褪色的綢緞邊角料。轉過身時,臉上已換上尋常的、帶著點挑剔的神色。
“這些料子年頭太久,都糟了。”她將布頭給趙伯看,語氣有些失望,隨即目光又落回那口舊箱,“倒是這些舊賬冊……”她頓了頓,像是隨口一提,“看著挺有意思的,記錄的都是府里好些年前的舊事。趙伯,我記得您是府里的老人了?”
趙伯見她沒動那些值錢東西,只對破賬本感興趣,松了口氣,忙應道:“是是,老奴在府里當差快三十年了。”
“那您一定見過不少事。”沈蘅語氣輕松,帶著點小女兒的好奇,“這庚辰年的雜項支錄,里面記了幾筆挺大的開銷,就寫著‘雜用’、‘處置舊物’,看著怪含糊的。您老經手過嗎?七年前,那會兒庫房管事的好像是陳貴吧?”她不動聲色地拋出這個名字,眼睛留意著趙伯的神色。
趙伯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他渾濁的眼睛閃爍了一下,避開沈蘅的視線,含糊道:“哎喲,大小姐,這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老奴記性不好,哪還記得清誰管過什么……陳貴?好像是有這么個人,后來不是犯了錯,被老爺打發到南邊莊子去了嗎?庫房的東西,向來是上頭怎么說,我們下頭就怎么做。‘處置舊物’……大概就是按規矩變賣或者扔了?橫豎都是些不值錢的破爛玩意兒。”
不值錢的破爛?沈蘅心中冷笑。那幾筆賬目上的數額,可不像處理破爛的開銷!趙伯這閃爍其詞、急于撇清的樣子,反而印證了她的猜想——這里面絕對有鬼!柳姨娘和陳貴,七年前就在這庫房里,借著“處置舊物”的名頭,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也是,陳年舊事了。”沈蘅順著他的話,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只是閑聊,“我就是瞧著這賬記得不清不楚,有點好奇罷了。趙伯,這箱子里的舊賬冊,都在這了?還有別的嗎?比如……更早幾年的?或者,有沒有專門記庫房物品進出明細的底賬?”她必須找到更直接的證據,找到柳姨娘究竟“處置”了什么!
趙伯臉上顯出為難:“這……大小姐,庫房每年底都會把舊賬冊封存,有些年頭太久、沒用的,就直接燒了。這箱子里的,怕就是當年清理時漏下的,沒燒干凈的。您要找更細的底賬……”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那都在柳姨娘院里收著呢,庫房這邊只有總錄。姨娘協理中饋,這些要緊的賬冊,都是她親自保管的。”
果然!關鍵證據都在柳姨娘手里!沈蘅的心沉了沉。要在柳姨娘眼皮子底下動她的賬冊,無異于虎口拔牙。她目光再次掃過箱中那本庚辰年的雜項支錄。這本賬冊本身,就是指向柳姨娘的一個破綻!它被遺忘在這里,恰恰證明當年的事做得并不干凈!
“原來如此,是我唐突了。”沈蘅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將手中那塊破布放回箱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既然沒什么合用的料子,那我就不打擾趙伯了。今日我來這耳房的事……”
趙伯立刻會意,連忙保證:“大小姐放心,老奴什么都沒看見,就是您來看了看舊料子,不合用就走了。”他顯然也怕惹麻煩。
“那就好。”沈蘅點點頭,正要抬步離開,目光卻不經意地掠過箱子旁邊散落的幾本更破舊、幾乎要散架的冊子。其中一本的封面似乎被什么液體浸染過,污損了大半,但隱約還能看到一個“丙”字。丙?丙子年?那是九年前!比庚辰年更早!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柳姨娘和陳貴勾結,難道不是從庚辰年開始的?或許更早?這本丙子年的殘冊里,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朱砂標記?
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瘋長,瞬間壓過了離開的打算。機會就在眼前!這本破冊子被隨意丟棄在角落,趙伯根本不會在意。她必須看一眼!
“等等,趙伯。”沈蘅停下腳步,指著那堆破冊子,“那幾本爛得不成樣子的,也是舊賬?”
趙伯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在意地擺擺手:“哦,那些啊,都是些徹底沒用的了,字都糊了,本來早該扔了燒了,一直沒顧上收拾。”
“字糊了?”沈蘅走近兩步,蹲下身,裝作好奇地拿起那本封面有“丙”字的冊子,小心翼翼地翻開。紙張粘連在一起,又脆又黃,一股更濃重的霉味和腐爛氣息撲面而來。她忍著不適,手指極輕地捻開一頁。字跡果然模糊難辨,墨跡暈染開,像一團團丑陋的污漬。
她耐著性子,一頁頁極其小心地翻找。心跳在寂靜的耳房里顯得格外清晰。趙伯站在門口,有些不安地搓著手,顯然覺得大小姐對著堆破爛翻找的行為有些怪異。
翻到中間偏后的一頁,沈蘅的動作猛地頓住!
一片模糊的墨跡和霉斑中,一行字跡勉強可辨:“…支銀叁百兩,付城南陳記木行,購楠木料二十方,用于修葺祠堂后殿梁柱…”
修葺祠堂后殿梁柱?沈蘅的瞳孔驟然收縮!她清楚地記得,前世她病中無聊,翻看過府里的舊帳檔。丙子年,沈家祠堂確實進行過一次大修!但那次大修,主梁用的根本不是楠木,而是次一等的松木!當時管事上報的理由是楠木料臨時短缺,工期又緊,不得已用了松木,還因此被老夫人訓斥辦事不力!
叁百兩銀子!二十方楠木料!錢花了,東西呢?東西根本沒用在祠堂上!
她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幾乎要捻破那脆弱的紙頁。她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掃向這筆賬目的邊緣。在哪里?那個標記會在哪里?
找到了!就在這行模糊字跡的末尾,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墨跡掩蓋的淡紅色圓點!像一滴凝固的、陳年的血!
柳姨娘!果然是她!她和陳貴,早在九年前,就敢在祠堂修繕這樣的大事上動手腳!三百兩銀子,二十方楠木,就這么神不知鬼不覺地吞了!這膽子,簡直大得包天!
“大小姐?”趙伯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催促和不安,“您……您看完了嗎?這屋里實在腌臜……”
沈蘅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她迅速合上那本破爛不堪的丙子年殘冊,將它混回那堆廢紙里,仿佛只是隨意翻看了一下垃圾。站起身時,臉上已恢復平靜,甚至還帶著點嫌棄。
“確實都爛透了,一股子霉味。”她用手帕掩了掩口鼻,“趙伯說得對,沒什么好看的。我這就走了。”
她轉身朝門口走去,腳步平穩。然而,就在她即將邁出門檻的剎那——
一個尖利又帶著刻意拔高音調的女聲,像淬了冰的針,猛地刺破了庫房院落的寧靜:
“喲!這不是我們尊貴的蘅姐兒嗎?這大清早的,不在房里好好溫書習字,怎么跑到這又臟又亂的庫房重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