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蘅腳步一頓,指尖在袖中無聲地收攏,將袖袋里那本至關重要的丙子年殘冊更深地按進去。她緩緩轉過身,臉上已不見絲毫異樣,只有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點被打擾的不悅。沈婉一身簇新的水紅綾羅裙,珠翠環繞,正倚在院門口,嘴角那抹笑刻意拉得很高,眼神卻像淬了冰的針,直直刺過來。
“妹妹?”沈蘅語氣平淡,目光掠過沈婉身后兩個低眉順眼的丫鬟,最后落回沈婉臉上,“今日倒有閑心逛到這庫房來了。這里灰塵大,仔細臟了你這身新衣裳。”她說著,側身讓開些,仿佛只是好心提醒。
沈婉卻抬腳邁了進來,環視這間堆滿雜物、光線昏暗的耳房,鼻翼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目光最終釘在沈蘅身上。“姐姐這話說的,倒像是嫌棄妹妹打擾了你的‘正事’?”她刻意加重了“正事”二字,眼神帶著探究,掃過沈蘅身后那口敞開的舊木箱,以及旁邊散落一地的破舊冊子。“大清早的,姐姐不在房里用功,巴巴地跑到這犄角旮旯來翻這些破爛,真是稀奇。莫不是……藏著什么寶貝?”
趙伯站在一旁,緊張地搓著手,額角滲出細汗,看看沈蘅,又看看沈婉,嘴巴張了張,最終沒敢出聲。
沈蘅心中冷笑,面上卻只微微蹙眉,顯出幾分被誤解的無奈:“妹妹說笑了。不過是前些日子聽母親提了句,想找些舊年的素色料子做些抹額,給祖母祈福時戴。想著庫房舊物多,便過來瞧瞧。”她隨手從箱子里拈起一塊褪色發硬的布頭,遞給沈婉看,“喏,就這些,都朽了,哪有什么寶貝。”
沈婉瞥了一眼那破布,嫌惡地別開臉,顯然不信。“姐姐找料子,不去新庫房,倒鉆到這放陳年舊賬的破屋子里來?”她往前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地掃過地面那堆散亂的冊子,又看向沈蘅掩在寬大袖口下的手,“我看姐姐翻得挺認真啊,連這些快爛成泥的廢紙都不放過。怎么,那里面……有金子?”
她話音未落,突然伸手,竟是要去撥弄地上那堆沈蘅剛剛翻檢過的殘破冊子!
沈蘅瞳孔一縮,幾乎是本能地,腳下一動,不著痕跡地用裙裾邊緣擋住了那堆廢紙的關鍵部分。同時,她身體微微前傾,正好隔在沈婉和那堆冊子之間,臉上瞬間罩上一層寒霜。“沈婉!”她聲音不高,卻帶著嫡女不容置疑的威壓,“這里是庫房重地,不是你嬉鬧的地方!這些舊物雖破,也是府里的東西,豈容你隨意翻檢踐踏?驚擾了庫神,沖撞了祖宗留下的物件,你擔待得起嗎?”
沈婉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和沈蘅身上瞬間迸發的冷冽氣勢震了一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萬沒料到,這個平日里看著溫吞甚至有些怯懦的嫡姐,此刻眼神竟如此懾人。
“你……”沈婉臉色變了變,隨即涌上更濃的羞惱和不甘,“你少拿祖宗嚇唬人!庫房重地?呵,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姐都能來,我為何不能?分明是你心中有鬼!大清早鬼鬼祟祟在這里翻找,誰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想偷拿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好去柳姨娘面前邀功?”
“柳姨娘”三個字,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種下意識的篤定和牽連。
趙伯的頭垂得更低了,大氣不敢出。
沈蘅心中雪亮,沈婉果然和柳姨娘是一丘之貉!她面上卻只浮起一層冰冷的譏誚:“妹妹慎言!我身為沈家嫡女,替母親分憂,為祖母尋祈福之物,光明正大。倒是你,口口聲聲柳姨娘,莫非是奉了柳姨娘之命,特意來監視我的?還是說,這庫房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是你和柳姨娘……最怕被人翻出來的?”
最后一句,她壓低了聲音,目光如寒潭深水,直直刺入沈婉眼底。
沈婉的臉瞬間白了白,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立刻被更強烈的憤怒取代:“你胡說八道什么!沈蘅,你少在這里血口噴人!別以為你是嫡女就了不起!我告訴你,今天這事沒完!你在這里翻箱倒柜,誰知道你動了什么手腳?趙伯!”她猛地轉向一旁噤若寒蟬的老蒼頭,“你親眼看見的,大小姐在這里翻找了什么?有沒有拿走東西?你給本小姐說清楚!若敢隱瞞,仔細你的皮!”
趙伯被點名,嚇得渾身一哆嗦,嘴唇翕動著,看看沈蘅,又看看咄咄逼人的沈婉,冷汗順著額角流下。“二、二小姐……大小姐她……她只是看了看舊料子……沒、沒拿東西……”
“沒拿東西?”沈婉尖聲打斷,顯然對這個答案極其不滿,“那她蹲在那里翻那些破賬本做什么?趙伯,你老眼昏花了?還是也被她收買了?”
“夠了!”沈蘅厲聲喝止,上前一步,將瑟縮的趙伯擋在身后。她挺直背脊,直視著沈婉,周身散發出一種不容侵犯的凜然。“沈婉,這里是庫房,不是你的繡樓,容不得你在這里大呼小叫,肆意污蔑!趙伯是府里的老人,輪不到你來審問!你口口聲聲我動了手腳,好,那我們現在就去祖母跟前,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說個明白!也請祖母派人來查,看看這庫房里,到底有沒有少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看看我沈蘅,是不是如你所言,在此行那鬼祟之事!”
她字字清晰,擲地有聲,尤其將“見不得人”幾個字咬得極重。提到“祖母”二字時,沈婉囂張的氣焰明顯滯澀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忌憚。
沈蘅捕捉到那一絲忌憚,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卻越發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悲憫般的失望:“妹妹,你我同是沈家女兒,本該姐妹和睦。你今日這般咄咄逼人,無端猜忌,究竟意欲何為?是覺得我礙了你什么路?還是……聽了什么人的挑唆?”
沈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被沈蘅這義正詞嚴又隱含鋒芒的話堵得一時語塞。她死死瞪著沈蘅,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卻又被“祖母”二字壓著,不敢真的撕破臉鬧大。她目光再次不甘地掃過地上那堆殘破賬冊,又狠狠剜了沈蘅一眼,像是要把她刻進骨頭里。
“好,好得很!沈蘅,你真是長本事了!”沈婉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尖利,“咱們走著瞧!”說罷,猛地一甩袖子,帶著滿身怒氣,轉身疾步離去,兩個丫鬟慌忙跟上。
雜亂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院門外,只留下庫房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靜。
沈蘅緊繃的身體這才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絲。她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指尖在袖袋里觸碰到那本硬硬的、邊緣粗糙的冊子,冰涼的觸感讓她混亂的心緒稍稍安定。剛才沈婉掃視那堆廢紙的眼神,充滿了狐疑和不甘,她肯定察覺到了什么。
“大、大小姐……”趙伯顫抖的聲音響起,帶著劫后余生的惶恐,“老奴……老奴……”
沈蘅轉過身,臉上已恢復了平靜,只是眼神依舊帶著方才的冷冽余威。“趙伯,”她聲音不高,卻讓趙伯下意識地挺直了佝僂的背,“今日之事,你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沈二小姐只是路過,問了兩句話就走了。明白嗎?”
“明白!老奴明白!”趙伯連連點頭,幾乎要把頭點進地里,“老奴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
“很好。”沈蘅淡淡應了一聲,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堆幾乎要化為塵土的殘破冊子。剛才情急之下用裙裾擋住的部分,正是那本封面有著“丙”字的冊子。她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這些爛賬冊,”沈蘅指著地上,“堆在這里實在腌臜,也容易惹人閑話。趙伯,一會兒你親自處理掉,燒干凈,一點灰都別剩。”
趙伯一愣,隨即明白了沈蘅的意思,連忙應道:“是是是,老奴這就去辦!這就去辦!保證燒得干干凈凈!”
沈蘅不再多言,抬步走出這間充滿霉味和隱秘的耳房。初夏上午的陽光有些刺眼,落在身上卻驅不散她心底深處泛起的寒意。沈婉的突然出現和步步緊逼,絕非偶然。袖袋里那本殘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肌膚。
柳姨娘……沈婉……九年前的楠木……三百兩白銀……她們勾結的蛛絲馬跡,終于被她死死攥在了手里。但這只是開始。沈婉剛才那怨毒的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