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三爺把方巖哄睡,踮著腳溜進方格房間,手里攥著剩下的雞架。老式木門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他做賊似的把門關嚴實。
“來來來,沒吃夠吧?“油紙包展開時,麻辣鮮香的味道立刻填滿狹小的房間。方格接過雞架時,發(fā)現(xiàn)老人右手拇指有道新鮮的裂口——準是下午整理傳單時被紙邊割的。
“快吃,熱過就不好吃了。“三爺自己也啃著雞架,辣椒籽沾在花白的胡茬上。
“哐當!“
樓下突如其來的碎裂聲讓方格渾身一抖,雞架上的脆骨掉在睡裙上。她條件反射般開始數(shù)數(shù)——三、二、一……
“嗚嗚嗚……“父親壓抑的哭聲如期而至。方格放下雞架,手指在裙擺上擦了擦,溫熱的油漬在淺色布料上暈開一朵小花。
“咋了?“三爺從樓上探出頭問李紅梅。
方格已經(jīng)站起來,搶在李紅梅前說話,說著還往樓下走:“沒事,外公您坐著。“她的聲音平靜得不像話,卻在開門時被冰冷的門把凍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店鋪門口,李紅梅像具雕塑般站著,腳邊是碎成瓷片的青花碗。餐桌旁,方志雄趴在油膩的桌面上,肩膀劇烈聳動,酒瓶倒在他手邊,殘余的酒液順著桌沿往下滴。
李紅梅張了張嘴想和探出頭的三爺說什么,方格立刻搖頭制止。她輕車熟路地收拾餐桌,避開父親周圍那灘混合著飯菜油漬的酒水。當她的手伸向最后一個酒瓶時,方志雄突然抬頭,通紅的眼睛里布滿血絲。
“滾開!“父親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
方格沒應聲,繼續(xù)去拿酒瓶。下一秒,瓷碗擦著她耳畔飛過,在墻上炸開無數(shù)碎片。三爺沖進來時帶起一陣風,方格聞到了他身上那個熟悉的永遠洗不掉的膏藥味。
“外公,回去吧。“她伸手去攔,卻被老人有力的手臂擋在身后。
方志雄搖搖晃晃站起來,餐桌在他手下轟然倒塌。瓷盤碎裂的聲音里,半碗紅燒肉的油湯潑在方格的小腿上,燙得她倒抽冷氣。
“你要干啥?“三爺?shù)穆曇敉蝗话胃撸逊礁裢笸屏送啤@先素E的背此刻挺得筆直,像棵迎風的老松樹。
方志雄的拳頭攥得咯咯響:“我要干啥,你們都笑話我掙不到錢!我還沒死呢,不需要別人給我姑娘買吃的!“
“發(fā)什么瘋!“三爺死死擋住他,一邊讓方格退后。
話音未落,方志雄抄起一旁的板凳。方格撲上去抱住父親的手臂,那肌肉繃緊得像鐵塊。“放手!“方志雄猛地甩臂,方格被甩得撞在墻上,后腰磕到櫥柜把手。她看見榆木板凳在空中劃出弧線,“砰“地悶響后,三爺?shù)呐f鴨舌帽飛了出去,一道殷紅順著老人太陽穴流到皺紋里,滴在油汪汪的地磚上。
李紅梅終于動了。這個沉默了半天的女人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把丈夫推倒在滿地狼藉中。方志雄就那樣躺在混著酒液的菜湯里,突然安靜下來,呆滯地望著天花板上的霉斑。
“走,外公去醫(yī)院!“方格去拉三爺?shù)氖郑綕M手濕黏。老人卻甩開她,花白的眉毛豎著,抬腳要往女婿那邊去。
“外公!“方格撲通跪在滿是油漬的地板上,雙手死死抱住老人的腿。膝蓋傳來尖銳的疼痛,但她顧不上了,“跟我去醫(yī)院嘛!“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看見三爺?shù)牟夹^已經(jīng)被滴下來的血染成了暗紅色。
三爺?shù)纳眢w晃了晃,終于彎下腰用粗糙的手掌擦她的臉:“莫哭……沒事的……“老人的聲音突然哽咽了,頭上的血滴在方格的手背上,溫熱得像剛才掉在裙擺上的雞架湯汁。
此刻,方格家的騷動穿透薄薄的隔墻,驚動了正在隔壁吃飯的食客。劃拳聲、碰杯聲像被刀切斷似的戛然而止,只剩油煙機仍在發(fā)出空洞的轟鳴。方格聽見塑料板凳蹭過水泥地的聲響,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像潮水般涌向她家門口。
“別看了別看了,家事……“母親慌亂地擋在門口,可那些探進來的目光已經(jīng)像黏膩的油星子,濺滿了屋里的狼藉:翻倒的飯桌,潑灑的菜湯,還有跪在地板上的她,和頭上汩汩流血的三爺。
老人粗糙的手掌突然裹住她的胳膊,方格這才發(fā)現(xiàn)三爺?shù)镍喩嗝辈恢螘r又戴了回去,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那道刺目的傷口。
在李紅梅的驅(qū)趕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方格低著頭,看見十幾雙不同款式的鞋:沾著泥點的膠底鞋、锃亮的皮鞋、褪色的塑料涼鞋……突然,一雙精致的球鞋釘住了她的視線。
方格猛地抬頭,正撞進白旭陽錯愕的眼睛里。
白旭陽怎么會在這里?!
方格來不及多想。
她下意識攥緊了三爺?shù)囊滦洹8糁h散的油煙,她看見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三爺已經(jīng)拉著她快步穿過人群,身后傳來母親帶著哭腔的驅(qū)趕聲:“散了散了,都回去吃飯……“
三爺?shù)膫谶€在滲血,月光下落在地上的血珠格外刺眼。方格攙著他往衛(wèi)生院趕,白旭陽默默跟在后面,保持著三步的距離。她能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還有偶爾想要上前幫忙又猶豫的腳步聲。
衛(wèi)生院的白熾燈下,醫(yī)生剃掉三爺花白的頭發(fā)時,方格拿著鴨舌帽的手抓得更緊了。老人卻笑著晃腦袋:“哎呀,成禿頭咯!“處理傷口的時候卻還是讓他不自覺地皺眉。
“疼不疼?“方格聲音發(fā)顫。
“不疼!“三爺做了個鬼臉,牽動傷口又倒吸冷氣。
方格破涕為笑,眼淚還掛在臉上。走出衛(wèi)生院的時候,看著白旭陽的模樣,三爺搶過藥包就跑:“老頭子不耽誤你們年輕人,我自己回去就行!“月光下他跑得像個孩子,完全看不出剛受過傷。
“慢點!傷口不能吹風!“方格跺著腳喊,轉頭看向不知所措的白旭陽。
夜風拂過,帶著初秋的微涼。月光如水般傾瀉在水泥路上,方格望著眼前的白旭陽,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按照原本的軌跡,他不應該站在這里目睹這場難堪——難道是因為她改變了過去?
“你怎么會在這里?“方格的聲音有些發(fā)澀。
白旭陽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你之前說你家隔壁的蛋炒飯好吃,我就……再加上今天……“
方格別過臉低下頭,夜風拂動她凌亂的發(fā)絲:“哦。“聲音輕得像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