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在帳外哭了一夜,哭到寅時,還沒停。
雪粒被風(fēng)卷上半空,又狠狠砸在營帳上。噼啪,噼啪。像無數(shù)冰冷細(xì)小的手指,在不停地敲。
楚驍睜開了眼。
帳里只剩一點暗紅的炭火,微弱地跳著。像一顆心,將熄未熄。
肋下的舊傷在疼。鈍疼里,又裹著新裂開的銳疼。他哪顧得上這些?披衣起身,一把抓起那張被火烤得發(fā)脆的羊皮軍報,重新展開。
軍報上,朱批只有八個字,刺得人眼疼:
“三月為期,無捷即撤。”
落款是老皇帝的御筆。那朱砂,紅得像血。
他抬手,死死按住眉心。指縫里滲出的冷汗,把眉心的墨跡都暈開了。
明明剛剛才打退了一波鱗族將士,朝堂怎得如此無理取鬧?
軍報旁,還壓著另一張薄紙。是昨夜從京城加急送來的抄錄。
永豐倉,閉了。南線漕船,盡數(shù)改道。北境十郡的糧冊,全鎖進(jìn)了御史臺庫房。鑰匙?在韓太師手里。
朝廷要他在冰湖上打一場速勝!用鱗族的血,去堵住那些言官的嘴。可一粒余糧?都不肯多給!
楚驍把那張紙攥成一團(tuán)。指節(jié),捏得死白。
三年前江州的舊疤,在皮下猛地?zé)饋怼;痦樦}往上竄,一直燒到眼底,燒得他眼珠發(fā)紅。
他猛地掀開簾子,一步跨了出去。
風(fēng)立刻灌進(jìn)來,兇狠地扯動狼皮帳角,獵獵作響。天還沒亮,營道上的火把被厚雪壓得只剩豆大的光點,隨時都會熄滅。
遠(yuǎn)處傳來步哨跺腳的聲音。鐵甲碰撞,一下,又一下。像催命的鼓點。
他沿著柵欄,往糧垛走。腳下的雪,被踩成了黑泥。
糧垛原本堆得像小山高。如今?只剩半腰。草袋上,永豐倉的封條印得清清楚楚。像一張張緊閉的嘴,無聲地嘲諷。
管糧的校尉迎了上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將軍……昨夜清點,余糧只夠七日。腌肉,還剩兩缸。鹽……見底了。再這樣下去,不用鱗族來攻,我們自己就得先餓散!”
楚驍沒說話。他抬眼,望向更遠(yuǎn)處。
校場的邊緣,幾個老卒蹲成一圈,背對著風(fēng)。手里捧著什么,動作僵硬。像在啃骨頭?又像在啃冰?
他走過去。腳步聲驚動了他們。
最老的那個姓趙,跟過老程將軍。左臂在江州被鮫叉洞穿,如今只剩個空袖管。
趙老卒慌忙把手里東西往懷里藏。可藏不住——那是一塊凍得發(fā)青的冰!被他啃得只剩拇指大小。牙印深深淺淺,像被歲月啃過的骨頭。
“將軍……”趙老卒想站起來,膝蓋一軟,又跪了回去。雪沫濺了滿臉。
楚驍蹲下身,握住那只枯枝似的手。掌心,全是凍裂的口子。冰碴子從指縫漏下,砸在雪里。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伙房沒開火?”楚驍問,聲音干澀。
趙老卒咧咧嘴,露出缺了門牙的豁口:“開了……開了。粥稀得能照見人影。小六子說,省一口是一口,留給上陣的弟兄。我們老骨頭……嚼雪也能活。”
旁邊一個瘦得顴骨高聳的小卒插話,聲音像破風(fēng)箱:“將軍,不是怕死……是怕餓死啊!餓得連刀都舉不動,怎么對得起您給的新旗?”
楚驍?shù)暮韲担癖谎┒伦×恕K偷靥ь^。
看見更多影子,從暗處聚攏過來。全是熟面孔:斷過肋的老伍長,瘸了腿的老馬夫,還有昨夜剛換下崗的哨兵……個個眼窩深陷,嘴角裂著血口子。
他們不說話。只把凍僵的手?jǐn)n在袖筒里。像一群被風(fēng)雪雕出來的石像,沉默地立著。
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的話:“北境的兵,不是死在刀下,就是死在糧上。”那時他不懂。如今懂了,卻……來不及了。
風(fēng)更急了!卷起雪幕,像要把整個營地都埋了。
楚驍站起身。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刀,穿透了漫天風(fēng)雪:
“從今日起,我的口糧分三份。兩份給傷兵,一份給哨崗。你們?nèi)麴I,就來找我。”
趙老卒慌了:“將軍!這怎么使得……”
楚驍沒回頭。只把身上的披風(fēng)解下來,裹住老人只剩半截的胳膊。披風(fēng)里還留著他的體溫,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老人直哆嗦。
帳內(nèi),程墨留下的半幅殘圖還在案頭。冰湖廢道的墨跡,被火烤得發(fā)卷。
楚驍盯著那道彎彎曲曲的線。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江州。老程將軍也是斷糧三日,最后帶著三百人沖進(jìn)鱗族水寨,硬是搶回了一船腌魚!那一仗,死了四十人。卻換來全軍多撐了半月。
如今,他也要做同樣的事。
他鋪開一張新紙,提筆蘸墨。寫給朝廷的折子,只有一句:
“臣愿以身為餌,引鱗族出巢。三月之內(nèi),必斬鮫帥首級。然軍中無糧,請開永豐倉,以活十萬將士。”
墨跡未干。
他忽然聽見帳外傳來極輕的笛音。像冰下的暗流,帶著一股潮水的腥氣。那聲音只響了一下,卻讓他指節(jié)猛地一緊!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京城。
御街盡頭,永豐倉的側(cè)門,吱呀一聲開了。
韓太師披著紫貂大氅,手里提著一盞羊角燈。燈罩上的雪,被火烤成水珠,順著銅柄滴落。
門內(nèi),管倉的小吏跪在地上,頭埋得極低。像是要把臉嵌進(jìn)青磚縫里。
“還剩多少?”太師問,聲音平平。
“回太師……四十萬石,一粒不少。”小吏的聲音抖得像篩糠,“只是……只是御史臺的封條還在,小的不敢動啊……”
太師笑了。笑聲像鈍刀刮過鐵鍋:“封條?我韓某人要的,就是這封條。”
他抬手。身后走出兩個穿飛魚服的校尉。手里捧的,不是鑰匙。而是一卷明黃圣旨!
圣旨展開。朱砂小篆,刺得人眼生疼:
“北境戰(zhàn)事未息,永豐倉糧,暫由兵部統(tǒng)籌。無朕手諭,擅動者斬。”
落款是老皇帝的璽印。那印,比刀還冷。
韓太師用指尖,輕輕彈了彈圣旨。聲音輕得像雪落:
“皇上這是要楚驍死啊。死在冰湖上,尸首凍成冰雕……多好看。”
校尉低聲問:“太師,真要一粒不給?”
“給?”太師瞇起眼。燈影把他的皺紋刻成一道道溝壑,“給什么?給楚驍一個‘抗旨不遵’的罪名?他若敢搶糧,正好讓御史臺參他‘擁兵自重’!他若不敢搶?就活活餓死在關(guān)外。橫豎都是死,何必浪費糧食?”
小吏的頭更低了,幾乎貼到地面。
太師從他身邊走過。紫貂大氅掃過青磚,像一道無聲的鞭子。
“把倉門鎖好。鑰匙,送御史臺。”太師吩咐,“再告訴漕運使,北境的船,一艘也不許靠岸。”
校尉領(lǐng)命而去。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深的靴印。
太師站在原地,望著遠(yuǎn)處宮墻投下的巨大陰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還是個戶部小吏。也曾隨軍押糧去北境。那時楚驍?shù)母赣H,還是個校尉,在雪地里分他一碗熱湯。湯里漂著兩片姜,辣得他直掉眼淚。
如今,那碗湯早涼了。湯碗,也碎了。
他轉(zhuǎn)身。羊角燈的光暈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像一條吐信的蛇。
更深露重。御史臺的書房里,蕭然正伏案寫折子。
案頭,堆積如山的糧冊。每一頁都寫著“北境”二字。可每一頁,都被朱筆劃了叉。
他的手指凍得發(fā)紫,卻仍一筆一劃地寫:
“臣請開永豐倉,以濟(jì)北境。若三軍無糧,則冰湖之險,反成鱗族之助……”
折子還沒寫完。門,被猛地推開。
韓太師帶著一身寒氣走進(jìn)來。把圣旨往案上一扔!紙角卷起,像一把出鞘的刀。
“別費筆墨了。”太師的聲音像冰碴子,“皇上要的,是楚驍?shù)拿2皇悄愕恼圩印!?
蕭然抬頭。眼底布滿血絲:“北境十萬將士,也是皇上的子民!”
太師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紫貂大氅上的雪沫簌簌掉落:“子民?子民是拿來換江山的!楚驍若勝,功高震主!若敗,尸骨無存!皇上不過是……提前選了后者。”
蕭然的手猛地一抖!一滴墨汁,滴在折子上,暈開一團(tuán)刺目的黑。
他忽然想起楚驍在江州時,曾對他說:“若有一日,朝廷棄我,你替我守住北境。”那時他以為只是戲言。如今,卻一語成讖。
太師轉(zhuǎn)身要走。蕭然叫住他:“若我親自押糧去北境呢?”
太師回頭。燈影把他的臉照得半明半暗:“你可以試試。只是出了京城,雪深三尺,馬餓得啃韁繩,人餓得啃刀鞘。到時候,你押的不是糧。是你自己的棺材。”
門關(guān)上了。風(fēng)從門縫灌進(jìn)來,吹得燈焰亂晃。
蕭然坐著沒動。指間的墨跡已干,像一道黑色的疤。
他忽然起身。從箱底摸出一枚銅鑰匙——那是永豐倉側(cè)門的鑰匙。
韓太師果然還是死性不改,但蕭然卻猜不透他的意味。
他攥緊鑰匙。指節(jié)捏得死白,像攥住最后一根稻草。
天快亮?xí)r。京城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場雪。
雪片大如鵝毛,落在永豐倉的瓦頂上,轉(zhuǎn)眼積了厚厚一層。倉門緊閉,鐵鎖上凝著冰凌,像一排獠牙。
而千里之外。北境的營地里。
楚驍正帶著趙老卒和幾個親兵,把最后兩袋腌肉切成碎丁,混著雪水煮成濃湯。
湯面上浮著一層油星,在火光里跳動。像一顆顆不肯熄滅的心。
趙老卒捧著碗,手抖得撒了半碗湯,卻笑得露出豁牙:“將軍!這湯夠味兒!喝了能再守三天!”
楚驍沒笑。他望向南方。
雪幕盡頭,是看不見的京城。看不見的朝廷。看不見那些坐在暖閣里,撥著算盤的人。
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時,把兵符塞進(jìn)他手里,說的最后一句話:
“北境的兵,餓死不降。”
他把湯碗舉過頭頂。像舉一杯濁酒。對著漫天大雪,喃喃道:
“爹,孩兒記住了。”
雪落無聲。卻蓋不住他眼底那團(tuán)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