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厚氈,嚴嚴實實罩著軍營。連巡夜梆子那單調的“篤——篤”聲,都像是被厚厚的積雪捂住了口鼻,只剩下沉悶的余音,在寂靜中艱難地穿透,顯得格外孤寂。
楚驍在帳中輾轉反側,肋下的舊傷,像一枚生了銹的鈍釘子,隨著每一次呼吸,就狠狠地往肉里鉆一下,疼得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燒成了暗紅色,僅剩一點微弱的熱度,偶爾“嗶剝”一聲,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轉瞬即逝,如同這死寂夜里最后的掙扎。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靜默里,一縷極細、極冷的笛音,如同無形的絲線,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來。
它起初低沉,帶著一種潮濕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回響,像冰層下暗流的嗚咽。接著,音調陡然揚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有人將冰河深處最深沉的暗涌抽成絲線,再用冰冷的指尖輕輕撥動,發出幽邃而空靈的震顫。
楚驍猛地睜開眼!帳內漆黑一片,唯有炭火殘燼投下一點幽微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帳幕的輪廓。那笛音沒有停止,反而更加清晰,仿佛就在帳外徘徊,又像是貼著他的耳廓在低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誘惑和緊迫。
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摸枕下——空的!那支鯨骨短笛,不見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起,直沖頭頂。
楚驍翻身坐起,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氈上,那寒意順著腳踝一路往上爬,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外袍被他胡亂地披在肩上,系帶都來不及系緊,人已經像一頭被激怒的獵豹,猛地掀開厚重的帳簾,沖了出去。
夜風裹挾著干硬的雪粒,劈頭蓋臉地砸來,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刺得臉頰生疼。
營道上的風燈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昏黃的光暈在地上劃出扭曲、忽長忽短的影子,如同鬼魅在舞蹈。
那詭異的笛音依舊在風中飄蕩,卻像故意捉弄人一般,時而從左邊傳來,時而又飄向右邊,方向飄忽不定,像是在黑暗中兜著圈子,引誘他深入。
楚驍屏住呼吸,將腳步放得極輕,幾乎踩在雪地上聽不到聲音。
他剛剛看到一隊巡夜兵走過,雪地上留下了一片雜亂而新鮮的腳印。
他靈機一動,巧妙地踩著那些腳印前行,既能掩蓋自己的蹤跡,又能利用它們判斷方向。
穿過一排高大的糧垛,那笛音忽然拔高,調子猛地一轉,竟成了碧落古歌里那首最常聽到的“歸潮引”!
楚驍的心猛地一沉!這曲子他太熟悉了!三年前,在江州那場慘烈的戰役后,他被俘的鱗族老卒隔著冰冷的木柵欄,低聲哼唱過這首曲子。當時,那老卒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鄉愁,沙啞地說:“將軍,這是歸航的號子。一吹,遠行的鮫人,無論漂泊多遠,就知道家在何方……”
這笛音,此刻在敵營的雪夜里響起,帶著鱗族的印記,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塵封的記憶和警惕。
糧垛盡頭,笛音倏然變得異常清晰,近在咫尺!
楚驍心頭一緊,加快腳步,猛地拐過一道拒馬障礙。
前方,校場邊緣的空地上,一根孤零零的旗桿矗立在月光下。
旗桿下,赫然立著一個人影!
那人披著一件寬大的灰色斗篷,兜帽壓得極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蒼白的下巴。
一支骨笛橫在唇邊,修長的手指在笛孔上靈活地起落,正是那首“歸潮引”的悠長旋律。月光稀薄,卻恰好落在那支笛身上,泛著一種冷硬、慘白的光澤!
楚驍瞬間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放輕腳步,如貍貓般悄然靠近。
距離十步時,笛音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剪刀剪斷。斗篷人緩緩放下笛子,緩緩抬頭。
就在這一刻,一片薄云恰好從月亮前飄過,一縷清冷的月光從云縫中漏下,照亮了一張蒼白而熟悉的臉龐!
“是你。”楚驍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卻沒有絲毫驚訝。
鱗兒沒有回答,她知道兜帽之下楚驍其實沒有看清自己,于是只是緊緊地將那支偷來的骨笛握在胸前,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
楚驍再向前踏近一步,靴下的積雪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就在這一瞬間,鱗兒猛地轉身!寬大的灰色斗篷揚起一角,像一只受驚的灰鳥振翅,她毫不猶豫地朝著旗桿后方那片濃重的陰影疾奔而去!
楚驍下意識地追出兩步,腳步卻猛地釘在原地!他腦中警鈴大作。
程墨出營前反復叮囑過:“北岸廢道地形復雜,可能有鱗族斥候伏兵,將軍不可孤身涉險!”
可那笛音還在耳畔縈繞,那支骨笛分明是這灰袍人偷走,若不弄清楚這深夜引他出來的緣由,恐怕后患無窮!
權衡利弊只在電光石火之間,一股強烈的直覺和被戲弄的怒火壓過了理智的警告。
楚驍牙關一咬,猛地拔足,朝著鱗兒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旗桿后是空曠的校場。白日里千人列陣、殺聲震天的地面,此刻死寂一片,積雪被踩得凌亂不堪,留下無數深深淺淺的凹坑。
鱗兒的身影在前方忽隱忽現,像一縷被狂風卷起的青煙,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楚驍憑借矯健的身手緊追不舍,一口氣追到校場盡頭。
但雪地上的腳印卻在這里詭異地分成了兩路!
一路筆直地朝著遠處冰封的河面延伸,另一路則折向東南方向那片陰森的枯樹林!
就在他遲疑的剎那,那“歸潮引”的笛音在風中詭異地打了個旋,仿佛在嘲笑他的猶豫,又像是在明確地指引著某個方向,帶著赤裸裸的挑釁!
楚驍的目光銳利如鷹,迅速掃過兩路腳印。通往冰河的腳印較淺,像是刻意放輕了腳步;而通往樹林的腳印則踩得極深,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輪廓,仿佛……故意留下痕跡!
他幾乎沒有猶豫,選擇了樹林方向。
枯樹林內,光禿禿的枝椏如同無數干枯的手臂,在風中張牙舞爪。
稀薄的月光被這些交錯的枝條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搖曳不定的影子,如同無數張開的巨網。
鱗兒留下的腳印在雪地上異常清晰,每一步都踩得很深,帶著某種急切或沉重。
楚驍撥開擋道的枯枝,積雪簌簌落下,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
那詭異的笛音依舊在林中飄蕩,忽遠忽近,時而像在前方不遠處引路,時而又像緊貼在他身后跟隨,營造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被窺視感。
他在林中穿行了約莫半刻鐘,眼前的景物豁然開朗,一片小小的空地出現在眼前。
空地中央,赫然是一口廢棄已久的枯井!井口被幾塊腐朽不堪的木板半掩著,木板上覆蓋著厚厚的新雪,顯然已經很久無人動過。
鱗兒的腳印,卻清晰地止于井邊!
楚驍心頭疑云大作,立刻蹲下身。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拂去木板邊緣的積雪。
指尖觸到的井沿是潮濕的!一股極其淡薄、卻又異常熟悉的氣味鉆入鼻孔——是藥草味!
與鈴醫留在他帳內、用來涂抹肋下舊傷的藥膏氣味一模一樣!這氣味,在這荒廢的枯井邊出現,絕非偶然!
他猛地抬頭,警惕地環顧四周。林中一片死寂,笛音不知何時已經徹底消失。
月光穿過稀疏的枯枝,在地上投下更加詭譎的影子,如同無數雙窺探的眼睛。
那口枯井黑洞洞的,深不見底,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從井底不斷涌出,帶著泥土的腥味和腐朽的氣息,卻聽不到一絲水聲。
楚驍俯下身,試圖看清井底,但井內一片漆黑,只有他自己呼出的白氣在寒夜中凝成團,又迅速消散,仿佛被那黑暗吞噬。
就在他準備起身離開這詭異之地時,身后極近處,突然傳來一聲輕微卻清晰的“咔噠”聲!
像是被踩斷的枯枝發出的脆響!
楚驍渾身汗毛倒豎,猛地回身,擺出防御姿態!
林中空空如也,只有陰冷的風穿過枝椏,發出嗚咽般的回響,如同鬼哭。
他迅速掃視腳下的雪地。
除了他自己來時的腳印,再無任何新增的痕跡!
仿佛剛才那聲脆響,只是他高度緊張下的幻聽。
楚驍站在原地,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極其可怕的可能性!他不再猶豫,轉身,以最快的速度,沿著來路疾步往回走!樹林、校場、旗桿……一路上的腳印依舊清晰,證明無人尾隨。
當他氣喘吁吁地回到主帳前,目光掃過轅門內的雪地時,瞳孔驟然收縮!雪地上,赫然多了一串淺淺的、幾乎被風雪掩蓋的腳印!這串腳印很小,靴底紋路清晰可辨,正是鱗兒所穿的那雙破舊皮靴留下的!
腳印的起點,赫然指向他剛剛掀開的帳簾!
楚驍的心臟狂跳起來,一種荒謬又驚悚的感覺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帳簾,閃身而入。
帳內,火盆不知何時被重新點燃,跳躍的火苗驅散了寒意,映照出榻上蜷縮成一團的身影。
鱗兒裹著那張粗糙的狼皮,臉深深地埋在臂彎里,呼吸均勻而悠長,仿佛正在熟睡,從未離開過這溫暖的營帳。
楚驍放輕腳步,如同幽靈般走到榻前,俯身仔細查看。那支鯨骨短笛,此刻正靜靜地躺在她的枕側。
他伸出手,指尖剛觸到那冰冷的笛身,鱗兒卻猛地睜開了眼睛!
昏暗的火光下,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遇。她的眼神里充滿了警惕、驚恐,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像受驚的小獸。
楚驍的眼神則充滿了探究、困惑,以及一絲被愚弄的怒火。
兩人都沒有說話,帳內只剩下火苗燃燒的“噼啪”聲和彼此壓抑的呼吸聲。
楚驍緩緩收回手,直起身。
鱗兒則像是受到驚嚇般,飛快地將骨笛往懷里攏了攏,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保護欲,仿佛護著一件極易破碎的珍寶。
隨即,她重新閉上眼睛,呼吸再次變得平穩悠長。
楚驍站在榻前,沉默如山。
笛音雖已停歇,但那幽冷的旋律仿佛還在帳內盤旋不散,像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將他與榻上這個神秘莫測的啞女緊緊纏繞在一起。他
最終沒有再追問,只是伸出手,動作近乎溫柔地替鱗兒掖了掖被角,將那狼皮裹得更緊些。
然后,他轉身,回到自己冰冷的鋪位,重重地躺下。
就在他閉眼的一剎那,他清晰地聽到榻上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那嘆息輕得如同落葉墜地,幾乎被風聲掩蓋。
楚驍無法分辨,這嘆息是來自窗外嗚咽的寒風,還是來自榻上那個裝睡的、藏著無數秘密的啞女。
正如他無法分清楚,也不愿相信,剛才的灰袍人就是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