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程墨的試探
- 劍鱗紀
- 千央大帝
- 2742字
- 2025-08-22 17:36:18
營里傳開消息的時候,程墨正在校場點收新到的箭矢。
木箱摞成兩層,她單膝蹲在箱側,把箭桿一根根抽出來,對著天光查看羽根是否齊整。耳邊是鐵葉碰撞和兵卒呼喝,卻掩不住伙房那頭飄來的低聲議論——“將軍帶了個女人回帳”“說是逃荒的啞巴”“長得瘦小”。
議論像風里的細沙,鉆進衣領袖口。程墨指節頓了頓,繼續把箭按十支一束捆好。
她把最后一束箭放回箱里,合上箱蓋,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旁邊的小卒湊過來,小聲問:“副將,要不要去瞧瞧?”程墨看他一眼,目光平靜,小卒立刻縮了脖子,抱起空箱跑開。
程墨低頭整理袖口,把翻起的甲葉壓平,心里卻轉著別的念頭:將軍帳中從未留過外人,更遑論孤身女子。江州突圍那夜,程墨曾見楚驍把重傷的同袍背回,也未見他讓誰進過自己的寢帳。如今帶回一個來歷不明的啞女,不合常理。
回帳的路上,程墨特意繞遠,經過醫帳。簾子半掀,里頭飄著酒與艾草的味道。昨夜抬回來的傷兵正躺著換藥,紗布一層層揭開,露出翻紅的肉。
程墨站在門口,目光掃過一排排木榻,沒見到傳言中的女子,卻聽見老軍醫低聲囑咐學徒:“啞女的藥三碗水煎成一碗,別多用姜,她背上的創忌辛辣。”學徒點頭,把一包藥倒進砂鍋,砂鍋里立刻浮起淡褐色的泡沫。程墨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回到自己帳中,打開衣箱。箱里最上層是兩件新做的中衣,粗布未染,針腳細密,是程墨上月托軍需官從南市捎來的,原本打算等年關再穿。此刻卻另有用處。
程墨把衣服折好,用一塊干凈包袱皮裹了,又往袖袋里塞了一小瓶金創藥。
這金瘡藥程墨昨夜清點戰利時,從鱗族傷兵身上搜來的,想用來探一探那女子的底是不是和鱗族有關。
做完這些,程墨坐在矮凳上,解開自己的發髻,重新束了個樣式。銅鏡里映出一張被北風吹得微紅的臉,眉尾那道舊疤在燈火下顯得更深。程墨抬手撫過疤痕,指尖停頓片刻,像是提醒自己:此行只是例行查問,不帶私情。
出帳時,天已擦黑了。營道兩旁的火盆燒得旺,火光把程墨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拉得很長。
程墨走得不快,靴底碾碎薄雪,聲音清脆。沿途有兵卒向副將行禮,程墨點頭回應,目光卻在暗處搜索那女子的身影。
轉過一排糧垛,她看見兩名親兵抬著木桶往將軍帳去,桶里熱氣升騰,帶著姜味。親兵見到程墨,主動讓路,低聲道:“將軍吩咐,給新來的鱗兒備熱水。”程墨嗯了一聲,沒有停下腳步。
將軍帳外比平日多了一盞風燈,燈罩用舊油紙糊的,火光透出暗黃。帳簾垂著,隱約可見里頭人影晃動。
程墨抬手,指節在簾上輕叩三下,里頭傳來楚驍的聲音:“進。”簾子掀起的瞬間,暖氣和藥味撲面而來,程墨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帳內的陳設十分簡單:矮榻、火盆、案幾,案幾上攤著地圖,旁邊擱著那只鯨骨短笛。火盆邊蹲著個瘦小身影,正用木勺攪動藥罐,聽見腳步聲,那人回頭,目光與程墨相遇。
那是一張極蒼白的臉,黑發用草繩胡亂束起,幾縷濕發貼在頸側,襯得耳后那道淡粉色新疤格外顯眼。鱗兒看見程墨,手指頓在勺柄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楚驍坐在榻沿,外袍半敞,露出腰間纏著的白布,布上滲著星點血痕。他見程墨進來,抬手示意:“來得正好,把衣服給她試試。”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貫的平靜。
程墨把包袱放在案幾上,展開,露出兩件中衣。布料雖粗,卻洗得柔軟,領口袖口都縫了雙層,針腳細密。
程墨語氣平穩:“新做的,沒上過身,軍中尺碼大,她穿應該合身。”說著,程墨拿起一件,抖開,作勢要給鱗兒套上。
鱗兒下意識后退半步,背撞到火盆架,藥罐里的湯汁濺出幾點,落在火炭上,發出細微的嗤啦聲。楚驍伸手穩住藥罐,對鱗兒道:“別慌,程副將不是外人。”
鱗兒低頭,雙手攥緊衣角,指背關節泛青。程墨見狀,把衣服放回案幾,轉而打開藥瓶,倒出一點金創藥在掌心,藥膏呈淡綠色,氣味辛辣。
程墨看向楚驍:“將軍的舊傷崩了,這藥止血生肌,比軍醫那罐好用。”楚驍點頭,鱗兒卻悄悄抬眼,目光在藥膏與程墨之間來回,帶著不易察覺的警惕。程墨注意到,心中微微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
楚驍讓鱗兒繼續煎藥,自己起身,走到案幾旁,拿起那只鯨骨短笛,指腹摩挲笛身裂口,像在思索什么。
程墨趁機打量鱗兒:她煎藥的動作熟練,火候掌握得極好,顯然是做過粗活的人。可她低頭的姿勢,又帶著一種刻意的謙卑,反正不自然。
程墨心中疑云更重,卻不開口,只是靜靜站著,目光量過鱗兒的每一寸輪廓。
藥煎好了,鱗兒用木勺舀進碗里,雙手捧著,走向楚驍。碗很燙,她手指微微發抖,卻穩穩地遞到楚驍面前。楚驍接過,吹了吹,一飲而盡,眉頭都沒皺。
鱗兒退后一步,垂手而立,目光落在自己腳尖。程墨忽然開口:“你叫什么名字?”鱗兒抬頭,眼神茫然,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了搖頭。程墨又問:“哪里人?”鱗兒依舊搖頭,手指在案幾上劃了幾下,寫出歪斜的“逃”字,又迅速抹平。
楚驍喝完藥,把碗放回案幾,對程墨道:“她不會說話,也聽不見。昨夜在葦蕩外凍壞了,我帶她回來,先養著。”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程墨點頭,目光卻落在鱗兒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細舊的勒痕,像是被繩子綁過,顏色與耳后新疤不同。她心中記下,卻不再追問。
楚驍讓鱗兒去屏風后換衣服。鱗兒抱著兩件中衣,低頭走進暗影里,簾子落下,只露出半截瘦削的肩。程墨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像雪粒落在干草上。
楚驍壓低聲音:“你覺得她如何?”程墨思索片刻,答:“手腳干凈,眼神卻藏著事情。將軍打算留她多久?”楚驍沒直接回答,只道:“先養傷,別的以后再說。”
鱗兒換好衣服出來,新中衣大了些,袖口卷了兩折,露出凍得通紅的手腕。她站在火盆邊,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帳布上,像一株被風吹彎的蘆葦。
程墨走過去,把金創藥瓶遞給她,指了指她手腕上的勒痕。鱗兒愣了一下,接過藥瓶,指尖在瓶身上輕輕摩挲,像是在確認什么。程墨看著她,忽然伸手,指尖輕觸她耳后新疤,鱗兒下意識偏頭,卻沒躲開。程墨收回手,聲音平靜:“這藥也治舊傷,早晚各一次。”
楚驍坐在榻上,看著兩人,目光深沉。他忽然開口:“程墨,你營里還有空鋪嗎?”程墨會意,答:“有,我帳旁還有一張矮榻,可讓她暫住。”楚驍點頭,對鱗兒道:“去吧,程副將照應你。”鱗兒抬頭,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最終點頭,抱著藥瓶,跟著程墨走出帳外。
夜風撲面,火盆的光被簾子隔開,只余一線橙黃。程墨走在前面,鱗兒跟在后面,兩人影子交疊,像一長一短的兩條繩。走到程墨帳前,程墨掀開簾子,示意鱗兒先進。
帳內比將軍帳小,卻更加整潔,一張矮榻,一張案幾,一盞風燈。程墨把藥瓶放在案幾上,又取出一條干凈手巾,鋪在榻邊,道:“夜里若痛,就涂藥。”鱗兒點頭,動作很輕,像怕驚動什么。
程墨看著她躺下,替她掖好被角,才吹熄風燈,只留下一盞豆大的火苗,在帳角搖曳。
程墨自己坐在矮凳上,解開束發。銅鏡里映出一張疲憊的臉。
程墨想起鱗兒手腕上的勒痕,耳后的新疤,以及換衣時那道一閃而過的淡色鱗痕。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心中疑云翻滾,卻終究沒有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