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里的夜巡梆子剛敲過三聲,程墨的帳里還亮著燈。風燈掛在帳頂橫梁上,燈罩被火舌烤出一圈焦黃,光線抖得厲害,把她的影子投在帳布上,拉得老長。案幾上攤著一張行軍圖,圖是昨夜才繪完的,墨跡未干,折痕處還洇著水跡。
她用指尖輕輕按住北岸那條冰湖廢道,心里盤算著明日再派哪一隊斥候去補測暗樁。燈芯“啪”地爆了一下,影子跟著一晃,帳簾卻在這時無聲無息地動了。
簾子只掀開一條縫,冷風先鉆進來,燈焰猛地一矮。程墨右手已搭上刀柄,指節繃得發白。簾外卻傳來一聲極輕的口哨三短一長,是巡夜兵常用的暗號。她松了半分力道,低聲道:“夜巡何事?”
沒有回答,只有布簾被完全挑開,一個人影閃進來,動作很輕。
來人反手放下簾子,帳內光線重新聚攏,映出一張被灰布蒙住下半張的臉,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那人身量不高,斗篷貼身,腰間束著軟甲,背后弓囊微鼓。程墨一眼認出弓弦的纏法,鱗族獵弓,反曲、短梢、雙線絞。
程墨拇指頂開刀格,冷光一閃,刀尖指向對方喉間:“再近一步,就死。”
來人卻抬起雙手,掌心向上,示意空手,指尖戴著薄薄的鹿皮指套。灰布下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刻意的沙啞:“程副將,我來談生意,不動刀。”
程墨沒有收刀,只微微側頭,讓燈焰照清對方眉眼。那雙眼睛極亮,眼尾有一道舊疤。
程墨記得這道疤,在冰湖岸邊,她放走的那個鱗族女子。程墨的刀尖沒動,聲音卻冷:“你走錯了門。玄鐵營的買賣,不在夜里談。”
白羽輕笑一聲,手指慢慢探進斗篷內襟,夾出一片薄如蟬翼的竹簡。竹簡不過兩指寬,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烤過,上面用極細的刀片刻著一列符號,是鱗族水師的密文。她把竹簡放在案幾上,指尖按住,往前一推,竹簡滑到行軍圖邊緣,正好壓住冰湖廢道的墨線。
“我要這張圖,”白羽抬眼,目光釘在程墨臉上,“完整的。北岸暗樁、哨位、糧道、伏弩,全部。”
程墨嗤笑:“一張圖換一條命?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白羽不慌不忙,又從懷里掏出第二件東西。
一方折疊的粗紙,展開不過巴掌大,紙上卻用炭筆描著一個女子的側影:高束發、窄袖袍、腰佩短刀,刀柄上繡著小小的“程”字。畫像并不精細,卻足以讓人一眼認出是誰。白羽把紙攤在竹簡旁,指尖輕點:“三日后,這張圖會貼在北城門的告示墻上,連同你的真名。程將軍的女兒,女扮男裝從軍,欺君之罪,夠砍頭。”
燈焰突地一跳,程墨的影子在帳布上驟然放大。她的刀尖向前半寸,幾乎貼上白羽的喉結,卻停在皮膚一寸之外。空氣像被拉緊的弓弦,帳內靜得能聽見燈芯燃燒。白羽不躲不閃,只微微揚起下巴,露出頸側淡青色的血管。
“你以為我會怕?”程墨的聲音壓到最低,像刀背刮過鐵,“拿一張畫像就能逼我?”
“我不逼你。”白羽的聲音卻輕,“我只是告訴你,圖在我手里,你的命也在我手里。我要的不是楚驍的命,只是行軍圖。總之三日之內,圖到手,畫像我就焚了;圖不到手,畫像飛遍北境。”
程墨冷笑,刀鋒一轉,貼著白羽的頸側劃過,割斷她一縷鬢發。發絲落在案幾上。白羽眼皮都沒眨,反而微微側頭,讓刀背擦過自己的耳廓,舊疤被刀背冰得一顫。程墨的刀停在半空,刀尖朝下,一點寒光映在她瞳仁里。
“我可以殺你,”程墨緩緩收刀,刀身滑回鞘中,發出清脆的咔嗒聲,“然后連夜出營,把畫像撕成碎片。”
白羽搖頭,聲音低而篤定:“畫像不在我身上。我若子時未歸,自有人替我貼出去。你殺我,只是提前把罪證釘死。”
程墨盯著她,目光像磨過的刀鋒。良久,她松開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退后一步,拉開與對方的距離,聲音恢復平靜:“你要圖,可以。但我要知道,你拿圖做什么,如果是要給你們鱗族軍隊,我寧可認罪受罰。”
白羽沒有立刻回答。她彎腰,把竹簡和畫像重新折好,塞進斗篷內側的暗袋,動作極慢,像在故意拖延時間。折好后,她才抬頭,目光穿過燈焰,落在程墨臉上:“救人。不是楚驍,也不是你,是冰湖北岸的三十多個獵戶。他們被當作細作扣在廢道暗堡,三日之內若無援軍,會被當成軍功祭旗。”
程墨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她想起昨夜自己親手繪制的廢道暗堡位置,想起圖上那處被紅圈標出的“疑俘”字樣。她沉默片刻,聲音低沉:“圖給你,獵戶未必活得成。”
“圖不給我,他們必死。”白羽輕聲,“我賭你賭不起。”
程墨沒有再說話。她轉身,從案幾下抽出一張薄羊皮,羊皮上密密麻麻標注著北岸的暗樁、哨位、糧道、伏弩,墨跡未干,邊緣還留著炭筆的劃痕。她把羊皮攤在案幾上,指尖按住冰湖廢道,輕輕一推,羊皮滑到白羽面前。羊皮與竹簡并排放著,是賭桌上兩枚對賭的籌碼。
“圖給你,”程墨聲音極低,“但我要你答應一件事。”
白羽抬眼:“說。”
“獵戶若得救,畫像必須焚毀;若獵戶死了,畫像和你還有這圖我都會親自撕碎。”程墨的指尖在羊皮上輕輕一點,“你信我,我信你,一筆勾銷。”
白羽盯著她,目光在燈焰下閃了閃,好似冰面下的暗流。片刻,她點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成交。”
程墨收刀,刀身完全滑回鞘中,發出最后一聲輕響。她抬手,吹熄了燈芯。帳內瞬間暗下來,只剩炭盆里的火光映出兩人的輪廓。白羽沒有立刻離開,她站在原地,斗篷下擺被火舌舔得微微晃動。程墨聽見她極輕的聲音:“程副將,你比三年前的江州的你心軟了許多。”
程墨沒有回答。火光中,她的影子映在帳布上。她是一柄收入鞘的刀,鋒芒盡斂,卻隨時可能出鞘。白羽轉身,掀開簾子,冷風灌進來,吹得炭火猛地一亮,又迅速暗下去。簾子落下,帳內重歸寂靜。
程墨站在案幾前,指尖輕撫過那張被抽走的行軍圖,指尖微微發抖。她忽然想起什么,目光銳利地掃向帳角。
屏風后,一道瘦小的影子正緩緩縮回黑暗里。是鱗兒。她全程都在偷聽。
良久,程墨彎腰,把案幾上的灰燼吹散。炭盆的火光映在她臉上,明滅不定,如同她此刻翻涌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