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去,楚驍的傷勢稍見好轉。
風在營柵之間來回刮,卷起昨夜新落的雪粉,細碎的顆粒打在鐵甲上沙沙作響。楚驍披著厚氅,腰間只佩一柄短刀,刀鞘用舊布纏了防滑。軍醫與鈴醫都說過“血靜則傷合”,他便趁午后風勢稍緩,帶兩名親兵沿著營外壕溝慢慢走。
壕溝里的冰層被晨光照得發亮,底下嵌著幾支折斷的箭桿。楚驍踩過吱呀作響的木橋,聲音傳進空曠的野地,很快被風吹散。
營外三里有一片低洼的枯葦蕩,葦桿早被霜雪壓彎,風一過,齊刷刷伏倒。蕩邊散落幾處燒焦的木屋骨架,是半月前斥候與鱗族前哨交手留下的痕跡。黑炭上覆著新雪,遠看像一排啃光的魚骨。
楚驍駐足,目光順著葦蕩缺口往北。那里是冰河殘道,也是他計劃中的出關方向。親兵在身后警戒,手按刀柄,呼出的白氣在胡茬上結霜。
就在他準備折返時,葦叢深處傳來簌簌輕響。不是風,也不是獸。
親兵立刻拔刀,楚驍抬手止住。一個人影從葦桿間探出半身,灰白的斗篷被風掀得獵獵作響,兜帽壓得極低,只露出一截凍得通紅的下巴。那人腳步虛浮,每走一步都在雪里留下一個深窩,仿佛隨時會倒。
楚驍認出了這個身形。瘦小,卻倔強地挺直脊背。他示意親兵退后,自己迎前兩步。斗篷下的人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鼻尖與耳垂都生了凍瘡,睫毛上掛著細碎的冰珠。她沒說話,只用手指攥緊斗篷前襟,指節因用力而泛青。
“過來。”楚驍的聲音不高,卻足夠穿過風聲。
那人遲疑片刻,終究還是邁出最后一步。她的靴底磨穿,雪水滲進襪沿,腳踝腫脹,每邁一步都像踩在刀口。走到楚驍面前時,她幾乎站不穩,膝蓋一軟,被楚驍伸臂托住。
斗篷滑落,露出里面單薄的粗布衣,衣角被蘆葦劃得絲絲縷縷,后背處隱約透出藥布的痕跡。親兵想上前幫忙,楚驍搖頭,自己半蹲,讓鱗兒的手臂搭在肩上,順勢將她背起。
鱗兒很輕,輕得像一捆干透的蘆葦,可楚驍能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噴在自己頸側,帶著冰涼的草藥味。一行腳印折回營門,守卒遠遠望見,立刻推開側柵。
營內熱氣撲面,炭盆的火舌舔著鐵架,架上的銅壺咕嘟咕嘟滾著水。楚驍把鱗兒放在自己帳角的矮榻上,榻上鋪著兩張狼皮,毛朝外,仍帶著干草與馬汗的味道。
親兵端來熱水,楚驍接過銅盆,蹲在榻前,先替鱗兒脫靴。靴筒被血與雪水粘住,一扯就帶下一層皮,鱗兒咬唇,沒出聲。
水盆很快變得渾濁。楚驍用布巾擰干,輕輕擦去她腳背與小腿的泥污,露出幾道被葦葉割開的細口子,血已凝成紫線。布巾移到腳踝時,鱗兒突然瑟縮。
楚驍動作一頓,記起昨夜鈴醫說過“磷毒已拔,舊創未愈”。他抬頭,正對上鱗兒的視線,那目光里帶著警惕,也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你是誰?”楚驍問得直接,語氣卻平靜。
鱗兒垂下眼,喉結動了動,發出沙啞的單音:“啞……”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耳朵,示意聽不見也說不出。這是白羽教她的,裝聾作啞,才能留在營里。楚驍看著她,目光落在她耳后:皮膚光潔,沒有鱗族常見的細鱗,卻有一道淡粉色的新疤,像被利器刮過。
“從哪兒來?”
鱗兒抬手,在空氣中畫了一條彎曲的線,又指了指營外北方,最后雙手抱胸,做出瑟瑟發抖的樣子。楚驍明白了:北上逃荒,遇兵亂,迷路至此。
親兵端來熱粥和腌菜,粥里漂著幾片姜,辛辣味沖鼻。鱗兒雙手捧碗,指節仍凍得通紅,她小口啜飲,熱氣在睫毛上凝成水珠。楚驍坐在對面,看她吃,自己也盛了一碗,卻只是攪動,并不入口。帳外傳來馬嘶與兵刃擦碰聲,襯得帳內愈發安靜。
吃完粥,鱗兒的呼吸平穩了些。楚驍把自己的舊皮襖遞過去,皮襖內襯還留著體溫。鱗兒遲疑片刻,接過來,披在肩上,毛邊蹭到下巴,癢得她微微縮頸。
楚驍起身,從床底拖出一只木箱,箱蓋掀開,里面整齊碼著干凈布條、傷藥、火石。他取出一卷細布,示意鱗兒轉身。
鱗兒背對他,解開粗布衣扣。衣料與藥布黏連,撕離時她肩膀猛地一顫,卻沒發出聲音。舊傷橫貫肩胛,褪鱗留下的創面尚未愈合,邊緣泛著不正常的青白。楚驍用酒棉輕拭,酒味沖得她閉眼,牙齒咬住下唇。藥粉撒上,創面滲出淡黃液體,他覆上干凈布條,再用細布纏緊,動作利落得像在捆扎箭桿。
包扎完畢,楚驍把皮襖往上提了提,蓋住她肩頭。他轉身去火盆,把銅壺里的熱水倒進木盆,又添了兩勺酒,熱氣蒸得帳內霧蒙蒙。他示意鱗兒泡腳,自己則拿起那只鯨骨短笛放在掌心端詳。笛尾紅繩已干,繩結里嵌著的血痂卻更暗。
鱗兒目光落在短笛上,睫毛顫了一下。楚驍沒錯過這細微變化,他把笛子遞過去,聲音低而穩:“認得?”
鱗兒搖頭,動作很慢,像怕驚動什么。她伸出手指,指尖在笛身裂口上停留片刻,又迅速收回。楚驍把笛子收回,隨手插在腰間箭囊外側。
“你留下嗎?”楚驍說,“營里缺雜役,也缺幫手。先養傷,別的以后再說。”
鱗兒點頭,幅度很小。楚驍起身,把火盆往榻邊踢了踢,火星濺起,落在干草上發出輕響。他吩咐親兵去伙房要一碗姜湯,又讓人取來干凈的粗布衣和棉襪,一并放在榻尾。做完這些,他掀開帳簾,冷風灌進來,吹得火舌亂晃。
鱗兒望著他的背影,斗篷下擺被風掀起,露出腰間舊疤,像一條淡色的河流。
帳外,雪又開始飄。細碎的雪粒打在帳布上,發出沙沙聲。鱗兒把腳伸進熱水盆,刺痛過后是麻木,再慢慢回暖。她低頭,看見自己映在水里的影子:亂發、瘦削、眼神戒備,卻不再像逃命路上的孤魂。
木盆旁邊,楚驍的靴子并排擺著,靴幫磨得發白,沾著未干的泥漿。
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一聲,爆出一粒火星,落在狼皮上,瞬間熄滅。鱗兒抬手,把皮襖裹得更緊,鼻尖嗅到狼皮上殘留的松脂味,混著馬汗與煙火氣。她閉上眼,聽見遠處馬嘶、兵刃相撞、鍋灶咕嘟,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粗糲卻溫暖的網,將她牢牢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