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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ICU的硝煙

仁濟醫院EICU(急診重癥監護室)的燈光永遠保持著一種恒定的、略帶冷意的白。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藥水、汗液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生命掙扎的氣息。各種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呼吸機的送氣聲、輸液泵細微的警報聲,共同編織成一首低沉而永不停歇的生命協奏曲,也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

王強的病床位于EICU靠近護士站的位置,便于密切觀察。他身上連接著復雜的生命支持系統:呼吸機有節奏地推送著氣體,心電監護儀上綠色的波形規律跳動,但數字顯示心率偏快;幾條靜脈通路延伸出來,連接著不同顏色的輸液袋和微量注射泵,持續泵入著血管活性藥、鎮靜鎮痛劑、抗凝藥和維持水電解質平衡的液體。胸前的引流管連接著負壓瓶,瓶內是淡血性的液體,量不多,但顏色需要持續關注。他的臉色在燈光下依舊蒼白,麻醉未完全代謝,意識處于模糊與清醒的邊緣。

蘇念安剛結束一輪巡視,正站在護士站前,對著電腦屏幕仔細記錄王強的最新生命體征數據:血壓在硝普鈉的精準調控下,艱難地維持在收縮壓110-120mmHg的目標范圍邊緣,稍有波動;中心靜脈壓略高,提示心臟功能尚未完全恢復,前負荷需要謹慎控制;尿量尚可,但肌酐水平有輕微上升趨勢,需要警惕急性腎損傷的風險。每一項指標都像走在鋼絲上,牽一發而動全身。

“蘇醫生,王強的妻子剛才又問了一次,想進來看看。”護士長沈薇走過來,壓低聲音說,“按規矩,這會兒只能短時間探視。”

蘇念安點點頭,目光沒有離開屏幕:“讓她去換好隔離衣,戴好帽子口罩,消毒手部。探視時間五分鐘,告訴她只能看看,不能觸碰病人,有任何感受及時告訴我們。”她頓了頓,補充道,“她情緒怎么樣?”

“比之前好多了,眼睛還腫著,但至少能說清楚話了。一直念叨著多虧了你。”沈薇說著,眼神瞟了一眼蘇念安袖口那點頑固的咖啡漬,嘴角彎起一個調侃的弧度,“不過,待會兒要是那位‘袖口終結者’過來查房,看見你這‘戰損版’白大褂,嘖嘖……”

蘇念安下意識地抬手想遮住那污漬,又覺得這動作太過刻意,手指在半空中僵了一下,最終只是輕輕拂過袖口,語氣帶著一絲無奈和隱隱的倔強:“隨他怎么看。我的戰場在病人這里,不在袖子上。”話雖如此,那點礙眼的褐色痕跡,卻像一根微小的刺,時不時提醒著她與那個冰冷男人之間橫亙的巨大鴻溝。

沈薇剛想再打趣兩句,EICU厚重的自動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

一股冰冷潔凈的氣流隨之涌入,瞬間沖淡了室內原本混雜的氣息。顧承嶼走了進來。

他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沒有一絲褶皺的白大褂,覆蓋在墨綠色的刷手服外。手術帽已經摘掉,露出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黑色短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般掃過整個監護室,最終精準地落在了王強的病床上,然后,是站在護士站前的蘇念安身上。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即下滑,落在了她白大褂的袖口——那點咖啡色的污漬在慘白的燈光下,如同一個突兀的、無聲的嘲諷。

蘇念安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的落點,一股微小的、被審視的不適感順著脊背爬升。但她強迫自己忽略,挺直了背脊,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靜無波,帶著職業性的專注。

顧承嶼沒有任何表示,仿佛那污漬不過是空氣中的一粒塵埃。他邁步走向王強的病床,步伐沉穩而迅捷。住院醫師陸晨曦小跑著跟在他身后,手里捧著厚厚的病歷夾和影像資料,神情緊張得像捧著一塊隨時會爆炸的烙鐵。

蘇念安和沈薇也立刻跟了過去。

顧承嶼停在床邊,目光如同精密的掃描儀,迅速掠過王強身上的每一根管道、每一臺連接的儀器屏幕。他不需要詢問,那些跳動的數字和波形已經告訴了他大部分信息。

“血壓波動范圍?”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感,第一個問題拋向蘇念安,眼神卻依舊鎖定在監護儀上。

“收縮壓105-125mmHg波動,硝普鈉劑量已根據目標血壓(110-120mmHg)上調兩次,維持在0.5μg/kg/min。舒張壓偏低,在45-55mmHg區間。”蘇念安回答得清晰、準確,語速平穩,沒有任何遲疑,如同匯報戰況的士兵。

“心率?”

“竇性心動過速,110-120次/分,考慮術后應激、疼痛、低血容量狀態綜合因素。鎮痛鎮靜已加強,正在補充容量,但速度受限于心功能(CVP 12mmHg)及血壓控制目標。”她補充道,將臨床判斷也融入其中。

“引流?”

“胸腔引流液,淡血性,近兩小時引流量50ml。顏色無明顯加深。”沈薇立刻接上,遞上引流瓶的記錄單。

“尿量?”

“近一小時30ml,總量尚可,但較前減少。肌酐較術前上升15μmol/L。”蘇念安補充數據。

“血氣分析結果。”顧承嶼的目光終于從監護儀上移開,看向陸晨曦。

陸晨曦手忙腳亂地翻著病歷夾,聲音有些發顫:“剛…剛查的,PH值7.32,PaCO2 38mmHg,PaO2 85mmHg(吸氧濃度40%),乳酸2.8mmol/L,提示存在輕度代謝性酸中毒和低灌注狀態……”

顧承嶼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手。陸晨曦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緊把血氣分析單遞到他手里。他快速掃了一眼,眉頭幾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一下,那細微的褶皺在他冷硬的眉宇間一閃而逝。

“乳酸偏高,酸中毒。容量不足疊加心臟低排。”他下了結論,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中心靜脈壓(CVP)12mmHg并不能完全反映心臟前負荷,尤其在這種術后低心排狀態下。硝普鈉劑量,”他抬眼,目光如冰錐般刺向蘇念安,“你還在用0.5μg/kg/min?為了維持你那漂亮的收縮壓目標值?”

這質問來得直接而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蘇念安感到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一下。沈薇擔憂地看了她一眼。

蘇念安迎著他的目光,眼神沒有絲毫退縮,反而因為對方隱含的指責而變得銳利:“顧醫生,硝普鈉的劑量調整是基于防止術后高血壓危象導致吻合口撕裂出血的風險!這是A型夾層術后管理的核心原則!血壓控制是首要目標!”她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容量補充我們一直在謹慎進行,但必須在保證血壓平穩的前提下!加快補液速度,血壓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想!”

“核心原則?”顧承嶼的聲音陡然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冰冷的壓迫感,“核心原則是保證組織有效灌注!乳酸2.8mmol/L,酸中毒,尿量減少,肌酐上升,這些都說明什么?說明你的‘首要目標’之下,機體正在因為灌注不足而付出代價!低灌注狀態持續下去,吻合口一樣會因為缺血而岌岌可危,甚至導致脊髓缺血、腎功能不可逆損傷!哪個后果你能承擔?”

他的話語如同手術刀般鋒利,直指蘇念安策略中隱含的風險。那冰冷的邏輯鏈條環環相扣,將術后管理的殘酷悖論赤裸裸地攤開:血壓高了,新血管可能崩裂;血壓低了,組織器官可能因缺血而壞死。這是一個在刀尖上跳舞的平衡。

“我當然知道低灌注的風險!”蘇念安的聲音也揚了起來,清亮的眸子里燃起兩簇火焰,“但血壓失控的風險更直接、更致命!王強的夾層撕裂范圍極大,吻合口承受的壓力是巨大的!0.5μg/kg/min的硝普鈉已經是相對保守的劑量!我們正在嚴密監測腎功能和神經系統體征!容量補充也在持續進行!這需要一個過程!一個平衡的過程!”她強調著“平衡”二字,這是她處理復雜病患時始終堅持的理念,既要遵循指南,也要個體化評估。

“平衡?”顧承嶼的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轉瞬即逝,“在血液動力學崩潰的邊緣追求平衡?等你的‘過程’走完,乳酸可能已經飆升到5.0以上!到那時,你拿什么去平衡?靠祈禱嗎?”

他的話語刻薄得不帶一絲溫度,仿佛在陳述一個冰冷的物理定律。旁邊的陸晨曦聽得臉色發白,大氣不敢出。沈薇皺緊了眉頭。

“顧醫生!”蘇念安的聲音因為憤怒和極力克制而微微發顫,“請你注意措辭!我的每一個決策都是基于患者當前狀況的綜合評估!不是紙上談兵!更不是祈禱!”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目光灼灼地盯著顧承嶼,“我理解你對低灌注的擔憂。這樣,我們立刻再查一次血氣分析,同時復查血乳酸。如果乳酸持續升高或酸中毒加重,我會考慮在嚴密血壓監測下,謹慎上調補液速度,并評估是否需要加用強心藥物(如小劑量多巴酚丁胺)改善心輸出量。但硝普鈉的劑量,在血壓穩定前,我不同意貿然下調!這是底線!”

她的話語清晰有力,既表達了對顧承嶼部分觀點的認同(關注低灌注),又堅守住了自己認為更關鍵的核心防線(血壓控制),并提出了具體的、可操作的折中監測和調整方案。這不再是單純的對抗,而是在碰撞中尋求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更安全的落腳點。

顧承嶼那雙冰封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長久地凝視著蘇念安。不再是之前的審視或漠然,而是帶著一種重新評估的銳利。她眼中的火焰,她話語里的邏輯和力量,她即使在對抗中也試圖尋找解決方案的姿態,都與他之前接觸過的、那些或畏懼或奉承的醫生截然不同。那點袖口的污漬,此刻在她堅定的姿態下,似乎也顯得不那么礙眼了。

監護儀上,王強的心率突然跳到了130次/分,發出幾聲短促的警報。這小小的變故打破了兩人之間無聲的對峙。

“立刻查血氣!復查乳酸!”顧承嶼收回目光,不再看蘇念安,直接對陸晨曦下令,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命令式,“同時,通知檢驗科加急。”

“是!顧老師!”陸晨曦如蒙大赦,立刻轉身跑去執行。

“血壓目標,”顧承嶼的目光重新落回監護儀,聲音低沉,仿佛剛才的激烈交鋒從未發生,“收縮壓可暫時放寬至100-130mmHg區間,優先保證灌注。密切觀察引流液顏色、引流量和神經系統變化(下肢活動度、感覺)。一旦有活動性出血或脊髓缺血征象,立即通知我。”這幾乎是默認了蘇念安暫時維持硝普鈉劑量的做法,但明確放寬了血壓控制的底線,并強調了灌注優先的原則。

他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妥協”,只是下達了新的、更具體的指令。這或許是他表達認可的方式——用行動和調整后的方案。

蘇念安緊繃的肩膀幾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絲。她立刻對沈薇說:“沈薇姐,按顧醫生指示執行。注意觀察血壓變化,引流瓶每半小時記錄一次,特別注意顏色變化。通知神經外科急會診醫生待命,關注脊髓缺血風險。”她的指令同樣清晰果斷。

“明白!”沈薇應聲,立刻忙碌起來。

顧承嶼沒有再說話,只是站在床邊,如同一個沉默的、冰冷的守護神,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可能反映病情變化的細節。蘇念安也站在一旁,同樣專注地記錄著數據,調整著微量泵的參數。兩人之間依然隔著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墻,但空氣中那股劍拔弩張的硝煙味,似乎被一種更復雜、更沉重的東西取代了——那是一種在共同面對生死難關時,被迫承認對方專業價值卻又無法認同其全部理念的、微妙的張力。

就在這時,護士引導著換好隔離衣的王強妻子走了進來。女人看到渾身插滿管子的丈夫,眼淚瞬間又涌了出來,但她死死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只是用顫抖的手,隔著空氣,虛虛地撫摸著丈夫的臉龐,無聲地翕動著嘴唇,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訴說。

顧承嶼只是淡漠地瞥了一眼家屬,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元素,他的全部心神依舊在那些冰冷的數字和儀器上。

蘇念安卻微微側身,對著女人,用口型無聲地說了一句:“別怕,他在好轉。”同時,她輕輕指了指監護儀上相對穩定的血壓數值,又指了指引流瓶里顏色尚可的液體,用最直觀的方式傳遞著一點點安心的信號。

女人讀懂了她的口型和動作,含著淚,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了對蘇念安的依賴和感激。

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顧承嶼的余光中。他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監護屏幕,只是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那點袖口的咖啡漬,在EICU慘白的燈光下,似乎也隨著他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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