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硯秋的工作臺多了個新物件——一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封面上用鋼筆寫著“余波記錄簿”。
他給第一頁畫了簡單的示意圖:三五座鐘的齒輪組旁畫了團藍色光暈,旁邊標注著“3月12日,藍光預言”;老陳的錐子旁畫了道白光,寫著“3月13日,時間紋路”;林慧的茉莉枝條上纏繞著綠線,備注是“3月14日,植物低語”。
字跡算不上好看,卻一筆一劃透著認真,像他年輕時畫機械圖紙那樣。這天上午,社區醫院的李醫生抱著個舊聽診器來了。
李醫生五十多歲,戴副金絲眼鏡,白大褂口袋里總插著支鋼筆,說話輕聲細語的,是街坊們信賴的“老中醫”——其實他是西醫,只是坐診久了,連把脈的手法都練得熟練。
“程師傅,幫看看這聽診器,”李醫生把個銀灰色的金屬物件放在桌上,“聽心音時總有點雜音,不是器械的問題,倒像是……混進了別的聲音。”
程硯秋拿起聽診器端詳。
金屬耳件磨得發亮,胸件是銅制的,邊緣有些氧化發黑,刻著行模糊的小字:“1972年制”。
他輕輕掰了掰連接管,橡膠管帶著歲月的韌性,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像老木門轉動的動靜。
“這聽診器比我歲數都大。”
程硯秋試著把耳件戴上,胸件貼在掌心,沒聽到什么異常,只有自己掌心的溫熱透過金屬傳來。
“我師傅傳下來的,”李醫生推了推眼鏡,“他說這聽診器救過不少人,帶著‘人氣兒’。
前陣子開始不對勁,給張大爺聽心臟時,除了心跳聲,還聽見小孩哭;給小林聽肺音,倒混著海浪聲——小林這輩子都沒見過海呢。”程硯秋心里一動,摘下聽診器放在燈下細看。
胸件的銅面上,似乎有層極淡的霧靄在流動,不是水汽,倒像是陽光下的塵埃,在金屬表面緩緩浮沉。
他想起林慧花店的綠光,老陳錐子的白光,這聽診器的“霧靄”,會不會也是同類東西?“放我這兒兩天吧,”程硯秋把聽診器放進絨布盒,“我拆開清清灰,說不定是管道里積了雜物。”
李醫生走后,程硯秋并沒有立刻拆開聽診器。
他把絨布盒放在窗臺,那里陽光最足。
他發現,當陽光照在胸件上時,那層霧靄會變得清晰些,像融化的白銀在銅面上流淌;陰天時就淡下去,幾乎看不見。
下午三點,社區的王大爺來量血壓,路過鐘表鋪時探頭進來:“程師傅,看見李醫生沒?我這心口有點悶,想讓他聽聽。”
程硯秋剛要回話,窗臺上的聽診器突然發出輕微的震顫,像有只小蟲子在里面爬。
他走過去拿起胸件,還沒貼到耳朵上,就聽見一陣清晰的心跳聲——不是王大爺的,那心跳又輕又快,像個孩子的,還混著模糊的歌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王大爺也聽見了,愣在門口:“這啥聲?你鋪子里有小孩?”
程硯秋把聽診器的胸件貼在王大爺胸口。
奇怪的是,這次沒聽到孩子的心跳,卻傳來陣老式自行車的鈴鐺聲,“叮鈴叮鈴”的,還夾雜著個年輕姑娘的笑聲:“王大哥,等等我!”
王大爺的臉色倏地變了,眼眶一下子紅了:“這……這是秀蘭的聲音!我年輕時處的對象,她總愛騎我的二八大杠,鈴鐺聲老遠就能聽見……”他聲音發顫,“她走了快四十年了。”
程硯秋慢慢摘下聽診器,胸件上的霧靄比剛才濃了些,在銅面上凝成個模糊的人影,像用毛筆畫的剪影,依稀能看出是個梳麻花辮的姑娘,正推著自行車笑。
那影子只停留了兩秒,就隨著王大爺的嘆息散了,化作點點銀光鉆進銅縫里。
“李醫生說的雜音,就是這?”程硯秋輕聲問。
王大爺點點頭,抹了把眼睛:“剛才那心跳聲,像我家小寶小時候……他三歲時沒的,就愛聽那首‘外婆橋’。”
送走心緒難平的王大爺,程硯秋坐在工作臺前,看著那枚靜靜躺著的聽診器。
胸件的銅面恢復了平靜,只有在陽光下才能看見極淡的霧靄,像誰留下的呼見吸。
他突然想起祖父留下的那本舊日記,里面提過1972年夏天,街坊們都說“空氣里飄著怪影子”,有人在井里看過世的親人,有人在老槐樹洞里聽見舊時候的吆喝聲,后來天文臺說“天上過了顆亮星星”,這些怪事就慢慢消失了。
當時只當是老人們的臆想,現在想來,1972年的“亮星星”,會不會和三年前的伽馬暴一樣?這些帶著歲月痕跡的老物件——1953年的座鐘,老陳父親傳下來的錐子,1972年的聽診器——會不會都是某種“記憶容器”,在特定的“余波”下,把藏在時光里的情感碎片給抖落了出來?
他翻開“余波記錄簿”,在第三頁畫了個聽診器,胸件上畫了團霧靄,寫下:“3月15日,聲音殘影。
關聯:1972年,舊日記記載異常。”寫完又在“1972”下面畫了道波浪線,像在提醒自己留意這個年份。
傍晚時,李醫生來取聽診器。程硯秋沒說破那些聲音和影子,只說清理干凈了,讓他試試。
李醫生戴上聽診器,胸件剛碰到自己胸口,就“呀”了一聲:“聽見了!我兒子小時候學說話,總把‘爸爸’叫成‘吧吧’,就是這聲音!”他摘下聽診器,眼里閃著光:“程師傅,這聽診器是不是真帶著‘人氣兒’?能聽見那些……沒說完的話?”
程硯秋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巷口的路燈亮了,暖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暈開。
他想起老陳錐子下的布鞋影子,林慧花莖上的綠光,還有此刻聽診器里的細碎聲響,突然覺得這些所謂的“異常”,其實一點都不怪。
它們就像老照片褪色后重新顯影,像舊磁帶擦不掉的底噪,是時光舍不得徹底抹去的溫柔痕跡。
“大概是吧,”程硯秋把絨布盒遞給李醫生,“老物件念舊,總惦記著那些用它的人。”
李醫生走后,程硯秋給座鐘上了發條,“滴答滴答”的聲音在鋪子里回蕩。
他看著“余波記錄簿”上的字跡,突然想給孫女程小滿打個電話。
小滿在社區做社工,天天和老街坊打交道,說不定她也見過類似的怪事。
電話接通時,小滿的聲音帶著風:“爺爺,我在舊物倉整理東西呢,剛發現個1972年的搪瓷杯,杯底刻著字,您說巧不巧……”程硯秋握著電話,聽著孫女在那頭絮叨,指尖無意識地敲著工作臺。
臺燈的光落在“余波記錄簿”上,那些畫著光暈和線條的圖案,在燈光下仿佛活了過來,像張慢慢展開的網,正把散落的時光碎片,一點點重新織在一起。而網的中心,似乎都指向那個反復出現的年份——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