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的雨總帶著股纏綿勁兒,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天,把青石板路潤得發(fā)亮,倒映著巷口路燈暈黃的光。
程硯秋剛給那只1953年的座鐘上好新發(fā)條,鐘擺“滴答”聲里混著雨打玻璃窗的輕響,像誰在遠(yuǎn)處輕叩木琴。
午后三點,雨絲正密。
工作臺的銅尺上凝著層薄露,程硯秋用麂皮擦拭時,聽見門口傳來電動車特有的“嗡鳴”,伴隨著急剎車的輕響。
快遞員小林抱著個泡沫箱站在屋檐下,亮黃色的工裝外套肩頭洇著深褐的水痕,額前碎發(fā)滴著水珠,順著下頜線滾進(jìn)領(lǐng)口,手里卻還小心護(hù)著個油紙包,邊角沒沾半點濕氣。
“程師傅,借把傘!”小林的聲音帶著氣喘,懷里的泡沫箱抱得極穩(wěn),另一只手把油紙包往懷里緊了緊,“三單元張奶奶的進(jìn)口藥,還有她念叨好幾天的芝麻酥。”
話音剛落,巷口傳來小孩的哭腔,穿紅雨靴的朵朵正蹲在積水里抹眼淚,手里捏著張被雨水泡皺的畫,畫紙上歪歪扭扭畫著兩個小人,旁邊寫著“爸爸媽媽”。
小林立刻把泡沫箱往程硯秋手里一塞:“您幫我拿一下!”轉(zhuǎn)身沖進(jìn)雨里,蹲在朵朵面前。小姑娘的羊角辮濕透了,貼在臉頰上,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我的畫……給爸爸的畫濕了……”“不哭不哭,”小林摘下自己的雨衣帽給朵朵戴上,帽檐太大,遮住了小姑娘半張臉,“叔叔看看,這畫真棒,爸爸看到肯定高興。”
他掏出兜里的紙巾,小心翼翼地吸著畫紙上的水,指尖觸到畫中“小人”的瞬間,程硯秋清楚地看見,一道極淡的白光從他指尖溜出來,順著畫紙的紋路游走,那些被水泡花的線條竟慢慢清晰起來,連“爸爸媽媽”的字跡都變得工整了些。
朵朵眨著淚眼看呆了:“叔叔……畫變亮了!”“是朵朵的心意太真啦,”小林笑著把畫折好放進(jìn)貼身口袋,“叔叔幫你把畫放進(jìn)保溫箱,保證送到爸爸手里時干干爽爽的。
你家是不是有個藍(lán)色的快遞盒?
你媽媽寄的餅干到了,叔叔這就送上去。”
小姑娘立刻不哭了,拉著小林的衣角往樓道走,紅雨靴踩在積水里“啪嗒啪嗒”響,像踩碎了一地的星光。
程硯秋站在門口看著,小林的電動車停在雨里,車輪旁的白光比剛才亮了不少,像給車胎鑲了圈銀邊,雨珠落在上面“嗖”地彈開,連車筐里的空瓶都跟著輕輕顫動。
小林送完藥和餅干回來時,雨勢漸小。
他懷里揣著朵朵的畫,手里拎著個玻璃罐,罐子里腌黃瓜脆生生的綠,飄著蒜香:“張奶奶給的,說她女兒寄來的新蒜。
朵朵非要把她的彩虹糖塞我兜里,你看。”
他掏出顆裹著糖紙的彩虹糖,糖紙在光下閃著彩光,和他手腕上若隱若現(xiàn)的白光相映。
程硯秋接過罐子,鼻尖縈繞著腌黃瓜的清香,忽然注意到小林的保溫箱蓋沒蓋嚴(yán),里面透出淡淡的光。
湊過去一看,朵朵的畫正躺在箱底,畫紙上的小人周圍浮著圈白暈,像被月光裹著,連帶著旁邊那封駐邊士兵的情書,郵票上的五角星都在輕輕閃爍。
“剛才送朵朵家快遞時,”小林撓撓頭,耳根發(fā)紅,“保溫箱突然自己開了,把畫吸進(jìn)去了。
我好像聽見箱子里有聲音,像朵朵在跟她爸爸說話,還有……海浪聲?”他指了指情書,“這封信也發(fā)光了,郵票上的星星跟著心跳動呢。”
程硯秋把畫從保溫箱里取出來,畫紙摸上去竟暖暖的,一點不濕。夕陽的金光恰好穿過云層,落在畫紙上,白暈順著“爸爸媽媽”的字跡爬出來,在空氣中拼出模糊的影子——兩個穿著工裝的大人正抱著個小女孩,在海邊撿貝殼,笑聲混著浪濤聲飄過來,輕得像羽毛。
“這是……朵朵的爸爸媽媽?”小林的聲音發(fā)顫,指尖碰到影子時,那團光突然散開,化作無數(shù)光點鉆進(jìn)他的保溫箱。
電動車“嘀”地輕響一聲,車筐里的彩虹糖滾出來一顆,落在積水里,水面立刻綻開朵光做的小花,把糖紙的彩光映得滿巷都是。
朵朵不知什么時候跑下樓,趴在樓道門口看呆了:“是爸爸!我在夢里見過!”她光著腳踩在臺階上,小手伸向那些光點,光點竟在她掌心聚成顆小小的光球,暖融融的,像握著塊小太陽。
小林把光球輕輕推回朵朵手里:“這是爸爸對你的牽掛變的光哦,要好好收著。”
小姑娘攥緊光球,用力點頭,紅雨靴在臺階上蹦蹦跳跳,光球隨著她的動作灑下細(xì)碎的光粒,落在小林的電動車上,車輪的白光頓時亮得像條發(fā)光的河。程硯秋站在屋檐下,看著這一幕,忽然聞到空氣里飄來的甜香——是朵朵的彩虹糖味,混著張奶奶的芝麻酥香,還有林慧花店飄來的梔子香。這些香氣纏著光粒在雨巷里游走,像把所有的牽掛都織成了網(wǎng)。
他想起祖父日記里“1972年郵車雨夜發(fā)光,載著家書的車輪不沾泥”的句子,指尖在口袋里摩挲著那枚舊懷表,表蓋內(nèi)側(cè)的“1972”字樣仿佛也在發(fā)燙。小林騎車離開時,朵朵還在門口揮著光球喊“叔叔再見”。
少年的電動車碾過積水,光帶在身后拖出長長的尾巴,把腌黃瓜的蒜香、彩虹糖的甜香、畫紙上的牽掛,都輕輕裹進(jìn)雨幕里。
程硯秋翻開“余波記錄簿”,在臺燈的光暈里畫了輛電動車,車輪旁用藍(lán)鉛筆涂了圈光暈,旁邊畫了個舉著光球的小女孩,標(biāo)注著:“3月17日,雨霽。童真與牽掛,讓光有了形狀。”
窗外的霞光漸漸淡去,第一顆星星在墨藍(lán)的天空亮起。程硯秋望著工作臺旁的腌黃瓜罐,聽著座鐘“滴答”的聲響,忽然覺得這雨巷里的微光從不是什么奇跡。
它們只是藏在孩子的畫里,老人的惦念里,陌生人的援手間,那些最平常的溫暖,被時光悄悄鍍了層光而已。而這光,從來都在人間最軟的地方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