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硯秋把那塊寫著預言的玻璃藏進了工作臺最底層的抽屜，還上了把小鎖。可那抹靛藍色的光像是鉆進了他的腦子里，閉上眼就能看見齒輪間流動的藍光，聽見老陳錐子敲擊鞋底時那聲不同尋常的輕響。他甚至開始對著修表的放大鏡發呆，總覺得那些細小的齒輪齒牙間，藏著他沒看懂的紋路。

第二天上午陰著天，云壓得很低，空氣里飄著若有若無的雨絲。程硯秋剛給一只老懷表換好游絲，就聽見門口竹簾“嘩啦”一響，帶著滿身花香的林慧走了進來。

“程師傅，您這兒有小鑷子嗎？我那盆茉莉的枯枝卡太深，普通鉗子夠不著。”林慧是巷尾開花店的，四十多歲，總穿著洗得發白的棉布圍裙，圍裙上常年沾著各種花瓣的顏色，像是自然染就的花紋。她手里捧著個搪瓷杯，里面泡著胖大海，熱氣把她額前的碎發熏得微微卷曲。

程硯秋從工具盒里找出最小號的鑷子遞給她：“小心點，別傷著新葉。”他注意到林慧的指尖沾著些淡綠色的汁液，指甲縫里還嵌著點泥土，那是常年侍弄花草留下的印記。

“謝啦！”林慧接過鑷子，指尖碰到金屬時頓了一下，像是被涼著了，“這鑷子真涼，跟剛從井里撈出來似的。”

程硯秋心里一動。他自己用這鑷子時只覺得趁手，從沒覺得特別涼。他看著林慧轉身往外走，圍裙下擺掃過工作臺，帶起一陣淡淡的梔子花香，混著泥土的腥氣，是春天獨有的味道。

“對了林老板，”程硯秋鬼使神差地叫住她，“你店里最近……有沒有什么奇怪的事？”

林慧回過頭，眼里帶著點疑惑：“奇怪的事？比如？”

“比如……花草長得特別快？或者開花時間不對？”程硯秋盡量讓語氣聽起來隨意，手指卻不自覺地摩挲著懷表的金屬外殼。

林慧想了想，忽然笑了：“還真有！我那盆文竹，前兒個一晚上冒了半尺高，葉子密得都快看不見桿了。還有墻角那盆曇花，明明離花期還有倆月，昨晚突然就打了花苞，今早看又縮回去了，跟鬧著玩似的?！彼龥]當回事，擺擺手，“估計是今年天氣怪，忽冷忽熱的，花草也跟著糊涂了?！?

程硯秋沒再多問，看著林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里還捏著那只剛修好的懷表。表蓋內側刻著“1985”的字樣，是位老人送修的結婚紀念表。他輕輕合上表蓋，金屬碰撞的輕響在安靜的鋪子里格外清晰，像一聲細微的提醒。

下午雨真的下了起來，不大，淅淅瀝瀝的，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響。程硯秋看著窗外的雨簾，心里那點莫名的沖動又冒了出來。他鎖了鋪子門，撐著把舊黑傘，順著青石板路往巷尾走。

林慧的花店叫“草木深”，門臉不大，門口擺著幾排塑料花盆，月季、繡球、多肉擠擠挨挨的，雨水打在花瓣上，滾落下晶瑩的水珠。店里暖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窗映出來，和雨霧交融成一片溫柔的光暈。

程硯秋收了傘站在門口，看見林慧正蹲在柜臺后的花架前，手里拿著他早上給的那把小鑷子，小心翼翼地給茉莉修枝。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很柔和，額前的碎發被雨水打濕了幾縷，貼在皮膚上。

就在這時，程硯秋看見不可思議的一幕——林慧的指尖剛碰到茉莉的枯枝，那株茉莉的莖稈上突然泛起淡淡的綠光。不是燈光反射，而是從植物內部透出來的光芒，像流動的翡翠色汁液，順著莖稈慢慢往上爬。更奇怪的是，隨著綠光流動，那些枯黃的葉子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翠綠，連剛才被剪掉的斷口處，都冒出了針尖大的嫩芽。

林慧似乎沒察覺，還在低頭清理落葉，可她的嘴角卻微微上揚著，像是在笑。程硯秋屏住呼吸，傘柄在手里攥得發緊，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肩膀上，他卻沒感覺到涼意。

綠光還在蔓延，爬上茉莉的葉片，葉脈在光線下看得清清楚楚，像撒了金粉的網絡。突然，一片新葉展開，葉尖滴落的不是水珠，而是一顆米粒大的光球，光球落地的瞬間炸開，化作無數細小的光點，在空中拼出模糊的畫面——像是個小女孩蹲在院子里，給這株茉莉澆水，辮子上還別著朵白色的茉莉花。

“阿囡小時候總愛跟這花說話?！绷只鄣穆曇糨p輕響起，她抬起頭，眼里閃著光，像是有淚光，“說它聽得懂人說話，你對它好，它就長得旺?！彼焓謸崦岳虻娜~片，指尖劃過的地方，綠光更亮了些。

程硯秋這才發現，林慧不是沒察覺，她是習慣了。她的指尖每碰到一株植物，那植物就會泛起微光：多肉的葉片上滾動著粉色光點，繡球花的花瓣間飄著淡紫色的光霧，連角落里那盆縮回去的曇花花苞，都在她經過時輕輕顫動，苞尖透出銀白色的光。

“林老板，”程硯秋推門走進店里，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你的花……好像很喜歡你?！?

林慧轉過身，臉上帶著點不好意思的笑：“程師傅您也看出來了？其實我早就發現了，”她拿起一片綠蘿的葉子，指尖剛觸到葉面，葉尖就冒出個小光團，“大概從去年秋天開始，我碰過的花草長得特別好，有時候還能……聽見它們說話?！?

“說話？”程硯秋追問。

“嗯，不是真的說話，”林慧想了想，找了個合適的詞，“是感覺。比如這茉莉，它會讓我想起阿囡小時候的樣子；那盆曇花，總在我想老伴的時候打花苞，像是在安慰我?！彼钢锹淅锏臅一?，花苞尖的銀光似乎更亮了些，“我老伴走的那年，它開了整整一夜，花瓣上全是光?！?

程硯秋看著那些在燈光下流轉的微光，突然明白了。老陳的錐子能觸碰到時間的痕跡，是因為那把錐子承載了他父親的手藝和幾十年的時光；林慧能聽見植物的“說話”，是因為她對花草的用心照料，讓植物成了她情感的鏡子。這些所謂的“異常”，都和“情感”有關，和那些藏在日常里的牽掛、思念、陪伴有關。

雨還在下，店里的暖光混著植物的綠光，在空氣中織成溫柔的網。程硯秋看著林慧輕輕哼唱著老歌，給曇花澆水，花苞在她手邊輕輕搖晃，像是在回應。他忽然覺得，三年前那場伽馬暴留下的“余波”，或許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災難，而是宇宙給人間的一份禮物——讓那些說不出口的情感，有了看得見的模樣。

他走出花店時，雨已經停了。夕陽從云縫里鉆出來，給青石板路鍍上了層金邊。程硯秋回頭看了眼“草木深”的招牌，風鈴還在輕輕搖晃，隱約能看見店里流轉的微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鑰匙，心里突然有了個決定——他要把這些“余波”都記下來，就像修理鐘表時記錄齒輪的咬合痕跡那樣，認真地，把這些藏在時光里的溫柔，都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