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縷玉衣
- 儒商:喪儀起家的圣人
- 文明史鑒
- 3973字
- 2025-08-22 11:30:07
齊景公那句“知禮”的評價,不僅代表了個人的認可,更蘊含著東方霸主的權威。這句話在曲阜城的權貴圈里掀起了波瀾,如同投入池塘的一顆巨石,無聲地擴散出層層漣漪,其影響力足以顛覆眾人認知。
起初是竊竊私語,如鼠嚙朽木:
“聽說了嗎?太廟那事……那個叫孔丘的……”
“誰?順安鋪那個擦尸的野種?”
“噓!慎言!景公親口贊他‘知禮’!”
“景公?當真?……”
質疑、驚愕、難以置信。那些曾對“順安”后院棚屋嗤之以鼻、視孔丘如草芥的鼻孔,此刻不由自主地翕張,試圖從這渾濁空氣中,嗅出那“知禮”二字散發的、若有若無的“正統”金粉味。
漸漸地,議論升溫,如陳年老酒開壇,辛辣而濃烈的后勁十足地熏染開來,彌漫全城:
“嘖,陽虎大管家都對他另眼相看,親自送他出的太廟……”
“聽說處置得滴水不漏,連晏嬰那老狐貍都沒挑出錯,反被將了一軍……”
“到底是……殷商之后?雖落魄,血脈里總有點東西?“
“周公的禮樂.......,真刻在他骨子里?”
“能把殷儒和周禮融合得這般熨帖……現在的年輕人,了不得啊……”
“知禮的儒商孔丘”。這稱謂,不再是嘲諷的標簽,而是鍍金的身份證明,是敲開森嚴階層的金磚。
它像一件由無形金絲與玉片編織而成的金縷玉衣,披在了那個曾經蜷縮在殯葬鋪后院、渾身浸透尸臭霉味與死亡氣息的少年身上。
光芒雖無形,足以刺穿階層的凍土,融化偏見與歧視的堅冰,照亮通往“體面”與“認可”的幽徑。
他不再是“野種”,不再是“喪門星”。他是“周禮傳承人”,是能在太廟偏殿力挽狂瀾、讓齊國國君都點頭贊許的“人物”。
孔丘沒有沉醉于虛名帶來的片刻眩暈,他的那雙深潭般的眼,一如既往清醒,如淬過冰水的寒鐵,清晰地映照著鍍金光環下依舊泥濘的現實。
光環是敲門磚,是通行證,但腳下的泥沼才是他真正的根基,是他“儒商”帝國的雛形。
他深知,金縷玉衣再華美,若無實利支撐,終是鏡花水月。
他立刻行動,手段精準如冰鑿,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老辣與決絕。
“信義”鋪的陳老板,捧著沉甸甸的銀子(太廟葬禮那筆豐厚分成),激動得腿肚子直打顫,看向眼前這位年僅十九歲的年輕人眼神,已從最初的“最佳銷冠”為“合作伙伴”,此刻更是升華到“再生父母”的高度。
當孔丘提出合并“信義”與“順安”,由他陳老板掛名主理,孔丘隱于幕后掌控全局時,陳老板幾乎要跪地叩謝——抱上這條鍍了金的粗壯大腿,無異于旱地逢甘霖,何樂不為?他甚至已經在心里盤算著新鋪子的招牌該用哪種木料了。
桑老拐?這老蠹蟲起初還妄想拿捏一番,試圖自抬身價。拐杖敲得后院石板咚咚作響,像垂死老獸的掙扎:“合并?憑什么?老子鋪子開了三十年!三十年!風里雨里,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你丘小子才吃幾年死人飯?”渾濁的老眼瞪著孔丘,試圖找回昔日的掌控感。
孔丘只一句,聲音不高,卻冷得像三九天的冰錐,精準地扎進桑老拐那被酒色和貪婪蛀空的心窩:“憑景公金口贊我‘知禮’。憑我能讓陽虎點頭。憑你那些克扣殮布、虛報香燭、坑蒙拐騙的把戲,還能在如今的曲阜城撐幾天?陽虎大人最近……可是在整頓市肆?!?
桑老拐如遭雷擊,渾身一僵。渾濁老眼死死瞪著孔丘身上那件雖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熨帖平整、隱隱透出“士”氣的深衣,再想想坊間沸沸揚揚的“知禮”之名,以及陽虎那張冷酷的臉。那股市儈的精明瞬間壓倒了貪婪和虛妄的自尊。
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泄了氣的骯臟皮囊,頹然癱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拐杖脫手滾落,發出空洞的響聲。“……丘小子,……你……你說了算吧,以后……別忘了這些年的……情分……”聲音嘶啞,帶著不甘的余燼和認命的蒼涼。
不久,“順安信義”殯葬聯合鋪的嶄新招牌,悄然掛在了曲阜城城南不起眼的角落。
陳老板滿面紅光,挺直了腰桿在前臺迎來送往,嗓門都比往日洪亮了幾分。
桑老拐則徹底縮進了后院最陰暗的角落,抱著他視若珍寶的酒壇,對著冰冷的墻壁罵罵咧咧,卻也只敢在醉眼朦朧時嘟囔幾句,清醒時只剩無可奈何的沉默。
而真正的掌舵者孔丘,則隱于幕后,如同冰面下洶涌的暗流,冷靜地掌控著這艘剛剛完成整合、正駛向壟斷航道的航船。
他手中摩挲著一枚刻著“順安信義”字樣的新制竹籌,籌上還帶著新竹的微涼與清香。
整合基業,根基初穩,孔丘將目光投向更高處。
他母親顏徵在,雖出身寒微,命如草芥,卻與曲阜城內一支早已沒落、只??諝さ念伿腺F族同宗。
這支顏家,門庭冷落車馬稀,門楣上的漆皮剝落如癬,空頂著“士”的帽子,內里早已被酒色財氣蛀空,只剩點搖搖欲墜、勉強支撐門面的架子,像一株根系腐爛的老樹。
孔丘帶著精心準備的、合乎“士相見禮”的幾條風干得恰到好處、透著肉香的臘肉,在一個微雨的午后,登門拜訪。
他不再穿那身沾染過尸臭的粗麻短褐,而是一身洗得發白、卻裁剪得異常得體、漿洗得硬挺的深衣,步履沉穩,氣度沉凝,雨水沾濕了他的鬢角,卻更添幾分清冷之氣。
言談間,他尚顯生澀的引經據典,看上去舉止有度,模仿著從太廟禮生那里偷學來的、帶著幾分古拙的“古韻”。
顏家當家的,被酒色徹底掏空了精氣神的中年人,面色浮腫,眼神渾濁。
他看著眼前這個氣度不凡、名動曲阜的“知禮”青年,再想想他那點幾乎被遺忘的、可憐的“同宗”關系,渾濁的眼底深處猛地閃過一絲精光——
這是個攀附新貴的絕佳機會!一個能讓顏家這艘破船再浮起來幾分的救命稻草!
“賢侄!哎呀呀!快請坐!快請坐!”顏家主熱情得近乎諂媚,親自拂去客席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早聞賢侄大名!如雷貫耳??!景公金口贊‘知禮’,實乃我顏氏闔族之光!賢侄有何難處,盡管開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他搓著手,臉上的笑容堆疊得如同揉皺的綢布。
孔丘謙恭行禮,姿態無可挑剔:“丘,愧不敢當。今冒昧登門,確有一事相求。丘母早逝,孤身飄零,常感形單影只。欲尋宗族庇護,認祖歸宗,以全孝道人倫,使亡母在天之靈得慰。另……”他頓了頓,目光如精準的探針,掃過角落一個正探頭探腦、約莫十三四歲、眼神清亮的少年,“聞族中有弟顏路,聰穎好學,丘不才,于古禮一道略知皮毛,愿收其為徒,略傳禮數,以盡同宗之誼。”
那少年顏路,早已聽聞孔丘在太廟的“壯舉”,視其為沖破樊籠、改變命運的偶像。
此刻被點名,激動得小臉通紅,心臟怦怦直跳,不等家主發話,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清脆響亮:“弟子顏路,拜見表哥老師!愿隨夫子習禮!”眼神中充滿了孺慕與渴望。
顏家主樂得順水推舟,心中算盤打得噼啪響。
攀上孔丘,等于攀上了“知禮”的金字招牌和潛在的權貴關系網。
一個行將就木的沒落貴族和一個冉冉升起的“新貴”,在冰冷的利益算計下,達成了脆弱而現實的聯盟。
顏家主仿佛看到自家門楣上,那層剝落的漆皮似乎重新有了點光澤。
凍土植根,有了顏家這層“士”的遮羞布,孔丘的婚事立刻被提上日程。
宋國亓(qí)官氏雖非顯赫大族,卻也屬正兒八經的士人階層,家世清白,女子知書達理。這樁婚事,是孔丘徹底洗刷“野種”污名、穩固“士”身份、實現階層躍遷的關鍵一步,如同為他那件無形的金縷玉衣,鑲嵌上最后一枚象征正統的玉玨。
顏家主動出面做媒,孔丘“知禮”之名如日中天,婚事進行得異常順遂。
二十歲那年,孔丘迎娶亓官氏,婚禮談不上奢華鋪張,卻嚴格按照“士昏禮”的古禮流程操辦,一絲不茍,莊重典雅。
孔丘甚至親自擔任“相禮”(司儀)的總指導,并讓新收的弟子顏路擔任具體執行,將這場婚姻變成了一個展示其“知禮”專業素養與傳承古禮決心的盛大舞臺。
賓客中不乏聞風而來的小貴族和士人,他們看著顏路在孔丘眼神示意下沉穩主持、進退有據,看著孔丘在關鍵環節引經據典、氣度從容的模樣,暗自點頭,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此子,確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或可期也。
同年,亓官氏誕下一子,消息傳出,竟意外驚動了深居魯宮、雖權柄旁落于三桓但名義上仍是國君的魯昭公。
或許是聽聞了“知禮”孔丘的名聲,或許只是國君一時興起、隨手為之的恩典,派人送來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作為賀禮。
一條鯉魚!
木盆里,那條青背白腹的鯉魚甩動著有力的尾鰭,攪動著清水,鱗片在透過窗欞的陽光下閃爍著碎金般的光芒,鮮活的生命力與冰冷的御賜形成奇異的對比。
在旁人眼中,或許這只是國君一時興起的、微不足道的賞賜,甚至不如賞賜幾匹絹帛實在。但在孔丘眼中,這條在木盆中奮力掙扎、閃耀著金光的鯉魚,卻重若千鈞!它承載的意義,遠超其本身。
當時禮制森嚴如鐵律:天子食太牢,牛羊豕(shi)三牲俱全,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魚炙(zhi,烤魚),庶人食菜。
國君賜下活鯉,而非烤熟的魚炙,或許有取其鮮活吉祥之意,但其象征意義不言自明——
這是對他孔丘“士”身份的公開認可!是來自最高權力象征的、最權威的官方背書!如同在他無形的金縷玉衣上,加蓋了一枚御璽!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內翻涌的熱流,恭敬地、近乎虔誠地雙手接過盛著鯉魚的木盆。
指尖觸碰到冰涼濕潤的盆壁和盆中微漾的水波。他轉向魯宮方向,深深一揖,動作標準得如同禮書插圖。
起身,轉向懷抱幼子、面帶驚喜與茫然的亓官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抑到極致的顫抖,卻清晰地穿透了房間:
“此子,名鯉??柞帯!?
孔鯉!以國君賜物為名!這是將御賜之恩,刻進血脈,昭告天下!
從此,“野種”的污名,被這條御賜的、閃耀著金光的鯉魚徹底沖刷干凈!
孔丘之子,生而帶“士”之光環!這是最徹底的身份正名!
無形的金縷玉衣,通過基業整合,攀附顏氏和婚姻進階,此刻隨著國君賜鯉魚,被注入了實質的光輝,真正凝實、穩固地披在了孔丘及子嗣身上,熠熠生輝。
從十五歲闕里大夫喪禮中的頓悟,到二十歲鯉魚化龍、名動曲阜,短短六年光陰,孔丘完成了從凍土中掙扎爬起,借儒商披上金縷玉衣,最終以“士”之身份立于人前的驚人蛻變。
虛名如浮云,華美卻易散;腳下的泥沼雖因鍍金而板結,但依舊散發著死亡與腐朽的、他無法也無意剝離的根基氣息。
他需要更堅實的立足點!!
第一卷《喪儀起家》,于冰與火交織、虛與實碰撞在凍土上鍍金,完成登階。
更宏大更艱險的第二卷《儒商定鼎》,正被那個懷抱幼子、眼神深邃的年輕人無聲揭開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