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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凍土驚雷

魯昭公十四年(前528年),冬。曲阜官署區,“信義”殯葬鋪后院。

寒風如淬過冰水的砂紙,卷起細碎的刨花與木屑,打著旋撲向角落新鑄的青銅棺槨。

二十三的孔丘,身穿單薄的粗麻深衣在風中緊貼身軀,勾勒出瘦削卻挺直的脊梁。

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尖撫過青銅棺槨冰冷的紋路。那寒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跳躍著兩簇幽藍的、近乎貪婪的火焰——

不是對金錢的渴望,是對某種無形之物即將被攫取的、冰冷的掌控感。

“丘哥兒!不好了!”陳老板跌跌撞撞沖進后院,“季…季氏!叔孫氏!孟氏!三家的人…同時來了!堵在前堂!”

孔丘的手,停在棺槨獸面猙獰的獠牙上,紋絲不動。

“季氏家臣陽虎…索要鋪子三年賬冊!說…說季氏有喪葬用度,需核查市價!”

“叔孫氏的人…盤問殮布、麻繩貨源!說…說品質關乎士族體面!”

“孟氏的人更狠…直接問哭喪人籍貫、師承!說…說司儀不端,恐辱沒先祖!”

陳老板的牙齒咯咯作響:“他們…他們像是商量好的!這是要…要關了咱們的鋪子??!”

前堂的空氣,凍得能結冰碴子。

三撥人,涇渭分明,像三把插進凍土的刀。

陽虎居中,玄色錦袍裹著壯碩身軀,短須如戟,眼神銳利如鷹,他杵在堂中,像根玄鐵門栓,目光掃過柜臺后瑟瑟發抖的伙計,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壓得人喘不過氣:“孔丘呢?叫他出來。季氏府上老太爺開春怕是不好,喪儀用度,需提前備辦。鋪子賬冊,拿來!季氏要看看,這‘士林哀榮’、‘大夫歸祉’的價碼,是不是實打實,有沒有…坑蒙拐騙!”最后四字,咬得極重。

一個面皮白凈、眼神閃爍的中年文士是叔孫家臣,坐在左側客席,慢條斯理地翻看著一卷麻布樣品,指尖捻著布邊,嘖嘖搖頭:“經緯稀疏,質地粗硬…這‘士林哀榮’用的殮布?怕是連庶人都不如吧?叔孫家新喪一位旁支,棺槨殮布皆由此鋪操辦,若用了這等劣物,損了顏面…孔丘擔待得起?”他抬眼,目光如針,“供貨商是誰?何處織造?需一一報來!叔孫家,丟不起這人!”

右側客席是孟氏禮官,一位須發花白的老者,他端著陶碗,卻一口未飲,盯著角落里一個低頭垂手的年輕哭喪人,、神情倨傲的問:“你,哭喪的?師從何人?《士喪禮》‘哭踴’之節如何?‘卒哭’之儀幾時?‘反哭’之禮何處行?…哼!支支吾吾,連《禮經》都背不全!孟氏宗祠祭祀,豈容爾等粗鄙之人司儀?孔丘這‘知禮’之名,怕不是浪得虛名!”老者將陶碗重重頓在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三座冰山,轟然壓向這小小的鋪面,前堂伙計們個個汗如雨下,幾乎癱軟在柜臺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后院門簾掀開??浊鹱吡诉M來。

他沒看陽虎,沒看那文士,也沒看那老者。

徑直走到前堂中央的那口描金柏木棺旁,棺木厚實,金線微光流轉,在壓抑的光線下,像一具被精心雕琢的、冰冷的權柄象征。

孔丘伸出手,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棺蓋上那道微凸的金線。

指尖觸感冰涼、堅硬,他凝視著指腹上那層若有若無的、來自棺木的微膩桐油,聲音平靜:

“諸位大人,可知此棺,值幾何?”

陽虎眉頭一挑,沒說話。文士面露不屑。老者冷哼一聲。

孔丘自問自答:“紋銀三十兩起。楠木梓木,七遍桐油,描金為飾。魯國境內,能享此棺者,不過百人?!?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如同八年前,被四分公室,熔鑄成兵戈的…那九尊周鼎?!?

“四分公室”四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陽虎眼神驟然銳利如刀!文士捻布的手指僵?。±险咔脫舭笌椎闹腹澩T诎肟?!

所有人的呼吸,瞬間屏住。

魯昭公五年(前537年),三桓聯手,借口“軍賦不均”,悍然將三軍縮編為二軍。

旋即,將魯國國土、戶口、賦稅,切成四塊,季孫氏獨吞兩份!叔孫氏、孟孫氏各取一份!公室僅余曲阜王畿彈丸之地,軍權、財權、民力,魯國徹底私有化,史稱“四分公室”。

公室財政枯竭如涸轍之鮒,連維持太廟香火、修繕宮室都捉襟見肘.

那象征著王權與禮制的九尊周鼎,被公然熔毀,鑄成殺人的兵戈!

這是魯國公室衰微、三桓專權的鐵證!是懸在所有魯國貴族頭頂、無人敢提的禁忌!

孔丘的聲音,在死寂中繼續流淌,字字鑿入凍土:

“襄公十一年,三軍裂,公室之筋斷!”

“昭公五年,四份切,公室之髓枯!”

“今時今日,諸位大人齊聚此鋪,查賬冊,問錦緞,究師承…所為何來?”

“是為季氏老太爺身后哀榮?為叔孫旁支殮布體面?為孟氏宗祠司儀端莊?”

孔丘的目光,仿佛穿透墻壁,直視前堂那三座冰山:

“還是…為了這凍土之下,新掘出的‘金鼎’——這掌控魯國生死的喪葬之利?欲效仿當年‘四分公室’舊事,再分一杯羹?!”

“四分公室,裂的是看得見的疆土,熔的是無形的禮鼎!今日諸位所爭,是另一尊‘金鼎’!”

“這‘金鼎’,不在賬冊的數字里,不在錦緞的絲光里,不在哭喪人的眼淚里!”

“它在凍土之下,在生死之間,在人心欲壑之中!它比那被四分公室切碎的疆土…更重!更燙手!誰想獨占,小心…鼎裂人亡!”

堂內死寂。寒風嗚咽,卷著塵土,在光柱中狂舞。陽虎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眼中寒光閃爍,似在權衡。文士臉色發白,不敢與孔丘對視。老者倨傲的神情凝固,手指無意識地蜷縮。

孔丘不再看他們,轉身,走向后院,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陳老板,取賬冊,給陽君大人過目。叔孫大人要的貨源名錄,稍后奉上。孟大人要考?!妒繂识Y》,請顏路來答?!?

他腳步停在門簾前,微微側首,余光掃過前堂那三座冰山:

“至于這‘金鼎’歸誰…凍土之下,裂痕已生。誰想獨占,小心…鼎裂人亡!”

說罷,掀簾而入,消失在后院陰影里。

前堂,死一般的寂靜。

陽虎盯著那晃動的門簾,眼神復雜難明。他猛地一揮手:“賬冊帶走!”轉身大步離去,甲士緊隨。文士與老者面面相覷,也匆匆起身,灰溜溜離開。

寒風卷著塵土,撲打著“信義”鋪緊閉的素麻門簾。

前堂死寂,唯余陳老板粗重的喘息和油燈燈芯燃燒的噼啪聲。

孔丘立于后院陰影中,攤開手掌。掌心被柏木棺毛刺劃破的細小傷口,滲出血珠,混著棺木的灰黑污垢與描金殘留的微末金粉,黏膩冰冷。

三座冰山雖暫時退去,但那無形的寒流,如同凍土下奔涌的冰河,并未消散,反而在曲阜城的深宅大院里,醞釀著更猛烈的風暴。

季氏密室,季平子端坐于鋪著虎皮的矮榻上,面前攤開一卷粗糙的麻布賬冊——那是陽虎剛從“信義”鋪“核查”回來的、記錄著“大夫歸祉”套餐粗略利潤的估算。

獸首銅燈跳躍的火光,將他陰鷙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啪!”賬冊被狠狠摔在地上,“十倍!十倍于田賦之利!”季平子的聲音不高,卻像刀子刮過,“一個擦尸的野人!靠著幾套哭喪的把戲,竟能在凍土之下掘出這等金礦?!季氏田莊一年所得,竟不如他二家鋪子?!”

他猛地站起,玄色錦袍的下擺帶起一陣冷風:“此利,豈容野人操持?!陽虎!”

“在!”陽虎躬身,眼神銳利如鷹隯。

“查!給本卿查清楚!他那些楠木梓木從何而來?桐油金粉由誰供應?哭喪人受誰訓練?還有…”他頓了頓,眼中寒光更盛,“那孔丘,背后可有他人指點?公室?還是…那兩家?”,目光掃向叔孫、孟孫府邸方向。

密室角落,季平子的影子被火光拉長,投射在繪著饕餮紋的墻壁上,如擇人而噬的巨獸。

叔孫府,叔孫昭子沒有點燈,獨自坐在劍室中央的蒲團上,四周墻壁懸掛的各式長劍在黑暗中泛著幽冷的微光。

一柄出鞘的青銅長劍橫于膝上,劍身如秋水,映出他緊鎖的眉頭和眼底深重的憂慮。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冰涼的劍脊,“喪葬之利…”他喃喃自語。

“今若失此利,府庫更空,拿什么養那些驕兵悍將?”他握緊了劍柄,指節發白,“若武士因缺餉而散…叔孫氏,危矣!”

這“金鼎”,他必須分一杯羹!

孟僖子獨立于府邸最高的觀星臺上。寒風凜冽,吹動他寬大的深衣袍袖,獵獵作響。

他仰望著墨藍天幕上璀璨的星河,眉頭緊鎖。

家臣的回報猶在耳邊:孔丘的冷靜、點破“四分公室”的犀利、以及那口描金柏木棺象征的、令人心驚的財富。

三桓當代家主中,世人皆知,他比季平子更重“禮”,比叔孫昭子更憂“名”。

他深知,純粹的武力與貪婪,終難長久。

“熒惑守心,客星犯斗…亂象已生,魯室將傾乎?”

目光不經意間,落在觀星臺石案一角。那里,靜靜躺著一卷竹簡,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正是孔丘所編撰的《士喪禮》草案。

他曾細細研讀,其中對古禮的考據、對儀軌的規范,嚴謹精妙,遠超魯國太廟那些昏聵的老禮官。

“當為孟氏留文脈后路…”孟僖子收回目光,望向“信義”鋪隱約的輪廓,眼神復雜。

孔丘此人,出身微賤,卻胸藏錦繡,手握重利,更難得的是…他懂禮!

禮,畢竟是維系世家門楣、傳承貴族精神的根本!

或許…這凍土之下掘出的“金鼎”,于季氏是肥肉,于叔孫是續命丹,于他孟孫…卻是一個在亂世為家族保留一絲清名、一份文脈的機會!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士喪禮》竹簡上冰冷的刻痕。

這一夜,三桓家主,三種心思,在曲阜的寒夜里無聲發酵。

此時,孔丘在“信義”鋪后院,望向東北宮城方向,那里是昭公困守的囚籠,又望向三桓府邸星散的燈火,那里是權力與欲望交織的漩渦。

他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從懷中拿出沾滿太廟灰塵的三片竹簡。

竹簡顏色深暗,邊緣磨損嚴重,但字跡尚可辨認——是古老的蟲鳥篆,分別刻著:

“…天子大喪…柩車九旒,龍輴載之…太祝奉冊,告于天神地祇…”

“主祭必君,執紼(fú)必卿…”

“禮器不合制,天降災殃…”

昭公贈鯉后,他準備了三年的周天子喪禮殘章!

凍土之下,驚雷已炸響,裂鼎之爭的巨幕,正由這三股暗涌的寒流,緩緩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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