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祭鼎之爭
- 儒商:喪儀起家的圣人
- 文明史鑒
- 3765字
- 2025-08-26 06:08:03
曲阜宮城,朝堂大殿。
殿門洞開,昨夜一場罕見的暴雪初霽,慘白的雪光反射進來,刺得人眼生疼。積雪覆蓋的琉璃瓦頂與丹墀,在陽光下泛著死寂的冷光。
殿內,刺骨的寒意并未因雪停而退去,反而更添一種滲入骨髓的陰冷。青銅炭盆里,上好的獸炭噼啪作響,跳躍著微弱的火苗,釋放出的有限熱力,在這空曠高闊的殿宇內,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間被吞噬殆盡,徒留一絲青煙裊裊。它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那是權力對峙、利益僵持所散發的,比冰雪更凜冽的寒意。
昭公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色青白如蒙塵的舊帛,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寬大的玄端禮服套在枯槁的身軀上,空蕩蕩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著膝上三枚顏色深暗、邊緣磨損的竹簡,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青筋虬結。
那三枚竹簡,仿佛不是竹片,而是三塊能汲取他最后一點生命力的千年寒冰,沉重、冰冷,帶著不祥的氣息。竹簡上,古老的蟲鳥篆文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幽靈。
他的對面,三桓家主如三座沉默的冰山,散發著迫人的寒氣。
季平子坐在最前,身披玄色貂裘,壯碩的身軀穩如磐石,細長的眼睛半瞇著,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緩緩掃視著殿內每一寸空間,眼神既冷且硬,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漠然與一絲被冒犯的陰鷙。他右手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腰間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玨,指尖的動作看似閑適,但每一次捻動,力道都透出磐石般的決心與不容置疑的威壓。
去年平丘之會,被晉國執政卿叔向當眾扣押、拖離盟臺的恥辱記憶!為了贖回他這條命,魯國付出的代價是——整整兩年的采邑賦稅!其中季氏獨占六成!那筆如山般的贖金,幾乎抽干了季氏的筋骨!此刻,這屈辱與肉痛交織的回憶,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著他的心,也點燃了他對眼前這場“喪葬之利”爭奪的、更加貪婪與不容有失的決心!
叔孫昭子緊挨著季平子,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劍,臉色在殿內明暗交錯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凝重。他左手習慣性地按在佩劍劍柄上,青銅劍柄上饕餮紋路的冰冷與堅硬,透過掌心傳來,不斷提醒著他府庫的空虛與武士們的嗷嗷待哺。平丘之辱,不僅是季平子的恥辱,更是整個魯國的奇恥大辱!他叔孫昭子當時就在臺下,眼睜睜看著魯國的尊嚴被晉國四千乘甲車碾得粉碎!這份刻骨的恥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頭。
孟僖子坐在稍后,花白的長須在微弱的炭火光芒下微微顫動。深衣袍袖下,他的手指反復摩挲著袖口內暗藏的一小截竹簡邊緣——那是孔丘所寫的《士喪禮》草案拓本。他眼神復雜,在昭公那形銷骨立、卻孤注一擲的身影與季平子、叔孫昭子那毫不掩飾的強勢之間游移不定。最終,他的目光投向殿外那片刺眼而冰冷的雪光,仿佛想從那片白茫茫的天地間,窺見一絲天意運行的軌跡,或是……魯國未來的吉兇。平丘贖金,孟氏也分擔了沉重的一份,府庫的窘迫,他感同身受。這場爭奪,關乎彌補虧空,更關乎未來在魯國權力格局中的位置。
大殿空曠得令人窒息。侍立的宮人宦官如同泥塑木雕,屏息凝神,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驚擾了這凝固的空氣。炭火的噼啪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如同垂死心臟的微弱搏動。空氣凝滯厚重,如同凍土將裂未裂前那令人牙酸的、充滿毀滅預感的死寂。
終于,昭公那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著朽木般的聲音,艱難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緩緩抬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緩緩掃過階下那三座散發著寒氣的冰山。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尖利,像銹蝕的刀鋒在堅冰上反復刮擦,令人毛骨悚然:
“諸位愛卿……”他頓了頓,胸腔里發出拉風箱般急促而嘶啞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盡氣力,“昨夜……雪虐風饕,天地不仁。然……寡人心中憂慮,更甚于……寒冰侵骨!”他枯瘦的手猛地抬起,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量,重重拍在膝上那三枚舊竹簡上!
“啪!”
一聲沉悶的響動,如同敲擊在朽木棺槨上,在死寂的大殿里激起回響。竹簡微微彈跳,揚起細微的塵埃。
“此乃……成周太廟秘藏!”昭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渾濁的眼中迸射出近乎瘋狂的光芒,“上載……天子大喪之制!‘柩車九旒,龍輴載之……主祭必君,執紼必卿……禮器不合制,天降災殃!’”他顫抖著雙手,用力展開其中一枚竹簡,竹片摩擦發出刺耳而干澀的“沙沙”聲,如同亡魂在低語,“喪禮!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此乃……祖宗成法,禮制綱常!豈容僭越?豈容……污濁銅臭玷染?!”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猛地刺向季平子:“季卿!寡人聞……爾采邑之內,喪儀用度……竟由商賈操持,成何體統?!禮崩樂壞,莫此為甚!”他猛地轉向叔孫昭子和孟僖子,聲音因激動而更加尖利,“叔孫氏!孟孫氏!爾等采邑……難道能獨善其身?!此風若長,綱紀何在?!魯國公室之禮器,魯國萬民之敬畏……將置于何地?!”
昭公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不定,似乎這一連串的詰問耗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他枯槁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中那瘋狂的光芒卻燃燒得更加熾烈:“寡人意決!自即日起……舉國喪葬之業——物料采買、儀軌主持、賦稅征收——皆收歸公室太祝署管轄!復周禮!正名分!以安祖宗之靈,以定……天下之鼎!”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傾盡全力嘶吼出來,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響,隨即被更深的死寂吞沒。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竹簡邊緣,指縫里滲出細微的暗紅——那是指甲劈裂滲出的血珠,混著竹簡上沉積的、不知哪個年代的塵埃,如同凝固的恥辱。
死寂再次降臨。但這一次,死寂中醞釀的風暴,已如烏云壓頂。
“哈!”
一聲短促、冰冷、充滿毫不掩飾的輕蔑與譏誚的嗤笑,驟然刺破了凝滯的空氣,如同冰錐鑿穿了冰面。發出聲音的,正是季平子。
他緩緩抬起了眼皮,那雙細長的眼睛里,沒有一絲被質問的慌亂,只有一種掌控者的冷酷和一絲被冒犯的、如同毒蛇被踩到尾巴般的陰鷙。他身體微微前傾,玄色貂裘的厚重皮毛襯得他的臉愈發威嚴,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鐵珠砸落在冰面上,帶著刺骨的寒意:
“君上憂心國是,臣……感佩莫名。”他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但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冰冷的嘲諷,“然則,君上所言收歸公室……敢問君上,”他刻意頓了頓,目光如刀,掃過昭公枯槁的臉,“公室府庫之中,今歲尚余粟米幾何?錢帛幾許?可堪支撐此等……‘復禮’大業?”他刻意加重了“復禮”二字,帶著濃濃的譏諷,“臣恐……太祝署的老禮官們,連買一口薄皮棺材的銅錢……都湊不齊吧?”
他語調平穩,語速不疾不徐,卻句句誅心,直戳昭公最痛的軟肋。話音未落,他身后侍立的陽虎立刻上前一步,捧著一個沉重的黑漆木盤,盤中赫然擺放著三樣物事:
·?一束色澤黯淡、質地粗糙、仿佛一扯即斷的劣質麻線。
·?一塊經緯稀疏、薄如蟬翼、邊緣甚至有些破爛的劣質麻布。
·
·?一小堆長短不齊、磨得光滑油亮的算籌。算籌堆疊的形狀,隱約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塔,塔基處,赫然用朱砂寫著兩個刺目的小字——“贖晉”!
季平子伸出兩根保養得極好的手指,拈起一根算籌,慢條斯理地撥弄著盤中那堆代表“利”的籌碼,發出輕微而刺耳的“嗒、嗒”碰撞聲。這聲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催命的鼓點。
“君上請看。”他目光掃過那劣質的麻線麻布,最終落回那堆寫著“贖晉”的算籌上,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與一絲刻意流露的痛心疾首,“喪葬之利,非在虛禮,而在實利!此等劣物,若由公室操持,何利可圖?無利,何以養兵?何以安民?何以……‘定天下之鼎’?!”他再次刻意加重了“定天下之鼎”幾個字,將昭公方才的豪言壯語狠狠擲回,如同甩出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鐵青的叔孫昭子和眼神更加復雜的孟僖子,聲音中帶上了一絲沉痛,卻更顯其鋒芒:“君上可知?去歲平丘之會,為臣一人之過,累及魯國,贖金如山!兩年采邑賦稅,傾囊而出!府庫為之空,民生為之困!此乃切膚之痛,刻骨之傷!”他猛地將手中算籌重重拍在木盤邊緣!
“啪!”一聲脆響!算籌應聲而斷!
“此等窘境,君上豈能視而不見?!”季平子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君上所謂‘復周禮’,莫非是欲驅使公室,與那胼手胝足、操持賤業的市井小民爭此蠅頭微利?如此‘復禮’,豈非令天下人恥笑?令列國諸侯齒冷?!”
“況且——”他目光如電,掃過全場,最后釘在昭公臉上,“喪葬物料之征調,涉及采邑賦稅,自襄公十一年三軍改制以來,皆由臣等采邑依例代管,已成定制!君上今日一紙空言,便要奪我采邑之權?斷我三軍之餉?視我季氏、叔孫氏、孟孫氏為何物?!”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貂裘帶起一股凜冽的寒風,高大的身影在斜射入殿的雪光中投下巨大的、擇人而噬的陰影,話語中的鋒芒畢露無遺,帶著赤裸裸的威脅,“這究竟是復禮,還是……劫掠?!”最后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針,狠狠扎向御座之上那個搖搖欲墜的影子。
空氣徹底凍結了。叔孫昭子按在劍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眼中怒火與屈辱交織,平丘之恥再次灼燒著他的神經。孟僖子捻動袖口的手指停住,深深嘆息一聲,眼中憂慮更深,那沉重的贖金負擔,他也感同身受。昭公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風中殘燭,嘴唇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季平子,里面是絕望的怒火、被戳穿的窘迫和一絲深藏的不甘。那截斷裂的、寫著“贖晉”二字的算籌,像一根冰冷的骨刺,深深扎在盤子里,也扎在每個人的心上,無聲地訴說著那場耗盡了魯國元氣的屈辱。
就在這千鈞一發、劍拔弩張、空氣緊繃得如同即將崩斷的弓弦的窒息時刻,一個身影從大殿側后方那片最深的陰影里,穩步走了出來。
是孔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