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的招生簡介

七月的風裹著暑氣撞在教室窗戶上，卷起窗簾一角，露出外面曬得發亮的香樟樹梢。茉莉把莫奈給的歷史筆記本攤在桌上，指尖剛碰到“辛亥革命時間線”那行字，就聽見小梅在旁邊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你看講臺旁邊的名單，咱們插班生總共十三個人，六個去了五班，剩下七個跟六班的同學混坐。”

茉莉抬頭掃了眼黑板旁貼著的白色名單，“茉莉”和“小梅”的名字緊挨著，后面都標著“六班”，末尾還畫了個小小的五角星——大概是用來區分插班生的標記。教室里已經坐了不少人，六班原本的同學大多穿著統一的藍色校服，只有他們幾個插班生穿著自己的衣服，散落在各個角落，像棋盤上多出來的幾顆棋子，顯得有些突兀。

“咱們坐最后排吧，方便記筆記。”小梅拎著粉色書包往教室后排走，茉莉抱著課本跟上，路過第三組座位時，眼角忽然掃到個熟悉的身影——靠窗的位置上，一個穿白色短袖的男生正低頭翻著數學練習冊，黑色褲子裹著清瘦的腿，腳上是雙洗得干凈的白色板鞋，紅色書包斜靠在桌腿旁，帶子上還掛著個小小的籃球掛件。

那瞬間茉莉的腳步頓了一下，課本差點從懷里滑出去。她攥緊了書脊，指尖微微發緊——是權君。

高二時的記憶像被風吹開的書頁，嘩啦啦涌進腦海。那時他們是同桌，她的語文和英語總在年級前五十，他的數學卻能穩定在滿分邊緣。每次她對著函數題皺眉頭，他就會把草稿紙推過來，用黑色水筆在上面畫簡易的坐標系，聲音壓得很低：“你看，把這個點代進去，斜率就出來了?！彼浀盟麑懽謺r手腕會微微抬起，筆鋒利落，連數字都寫得好看。

媽媽以前總擔心她個子太矮，天天讓她吃魚肝油，黃色的膠囊沾在舌尖上，帶著股腥味。她每次都偷偷把膠囊藏在書包里，直到有次被權君發現，他第二天就從家里帶了罐橘子糖，趁課間塞給她：“下次不想吃就跟阿姨說，別偷偷藏著，萬一過期了?！蹦枪揲僮犹撬粤税雮€月，每次剝開糖紙，都能聞到淡淡的橘子香。

高二搬新宿舍那次，她因為在樓下跟高一的老同學敘舊，忘了時間。等她抱著被褥跑到宿舍樓時，其他同學早就收拾完了，只有教導主任站在宿舍樓下，臉色嚴肅地盯著她。她當時慌得手都在抖，直到晚自習時，權君在課桌底下遞過來張紙條：“下午我問了好幾個女生都不知道你在哪，還去宿舍樓找過你，沒看見人。主任沒為難你吧？”紙條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她捏著那張紙，心里暖了好半天。后來班主任說讓她罰擦一周黑板，每次她夠不到黑板上方的字跡，權君都會趁老師不注意，悄悄走過來，替她把高處的粉筆字擦掉，動作輕得像怕碰掉什么。

還有次數學老師讓她上黑板做題，她卡在最后一步，站在講臺上臉都紅了。底下忽然傳來權君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足夠清晰：“用輔助線，連接AC?！彼樦f的往下寫，果然解了出來。下來時，他趴在桌上，嘴角帶著點笑：“下次不會就看我，我給你提示。”

中午在食堂總能碰到他。他每次都端著餐盤，吊兒郎當地走到她跟前，手里還攥著個啃了一半的饅頭：“喂，還有紙嗎？我忘帶了?！彼看味紩臅锾统黾埥磉f給他，看著他接過紙時指尖蹭過她的掌心，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

高二下學期換座位，他被調到了前排，離她隔了三排座位。但每次下課，她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時她抬頭，正好撞見他的眼神，他會趕緊低頭假裝看書，耳朵卻悄悄紅了。她也會借著問問題的由頭，跑到他的座位旁，跟他聊上幾句，他總會把練習冊推過來，耐心地給她講題，哪怕是最簡單的知識點。

有次班里同學調侃那個長得胖乎乎的男生像“泡泡龍”，男生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她忍不住站出來：“怎么了？胖乎乎的多可愛啊?！痹捯魟偮?，就聽見權君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帶著點委屈又有點撒嬌的語氣：“難道我不可愛嗎？”周圍的同學都笑了，她也跟著笑，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甜絲絲的。

后來她去參加舞蹈集訓，每天都在練功房里重復壓腿、跳轉、旋轉，累得倒頭就睡，漸漸跟他斷了聯系。但每次想起高二那段時光，她都會覺得心里暖暖的，總覺得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沒想到高三插班，竟然會跟他分到同一個班級。

茉莉定了定神，跟著小梅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她偷偷抬眼，又朝權君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還在低頭做題，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頭發上，黑色的發絲顯得有些蓬松，長度剛好到眉間，偶爾會隨著他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他的個子很高，坐在座位上，比旁邊的同學高出大半個頭，肩膀很寬，卻不顯得壯碩，是那種清瘦的挺拔。

他們之間隔了兩個人，一個是六班原本的女生，正低頭整理筆記；另一個是跟他們一起的插班生，戴著厚厚的眼鏡，正對著英語課本小聲背誦。明明距離不算遠，卻像隔了條看不見的河，誰都沒有先開口打招呼。

茉莉把歷史筆記本攤開，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的余光總是不受控制地飄向權君的方向，看他握著筆的手，看他低頭時脖頸的弧度，看他偶爾皺眉思考的樣子。她想起高二時他們一起在課桌上刻下的小秘密，想起他給她的橘子糖，想起他替她擦黑板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酸又甜，還有點說不出的慌亂。

她以為這段記憶會隨著集訓的忙碌漸漸淡去，可再次見到他，那些畫面卻清晰得像昨天剛發生的一樣。他還是那么帥氣，跟高二時沒什么變化，只是臉上多了幾分成熟，眼神也比以前沉穩了些。

茉莉輕輕嘆了口氣，轉頭看向教室后面的墻壁。墻上貼著幾張招生簡章，有本地師范學院的，有省藝術學院的，還有幾張是之前學校為了宣傳藝考貼上去的——其中一張，正是她之前在畫室里見過的藝術院校招生簡介，上面印著舞蹈專業的練功房照片，還有幾個穿著練功服的女生正在跳舞。

她記得當時看到這張簡介時，心里滿是憧憬，想著自己要是能考上這所學校就好了?？涩F在再看到這張簡介，她卻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那么真實了。教室里同學翻書的聲音、老師在講臺上講課的聲音、窗外蟬鳴的聲音，都像是隔了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她不知道該怎么跟權君打招呼，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高二時的那些小曖昧、小心動，在高三這個緊張的時刻，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她現在的重心應該在文化課上，應該想著怎么提高成績，怎么考上理想的大學，而不是在這里糾結要不要跟他說話。

可她的目光還是忍不住一次次飄向他的方向，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既期待又害怕。期待能跟他說句話，問問他最近怎么樣；又害怕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害怕兩個人之間只剩下陌生的客氣。

小梅在旁邊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你怎么了？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茉莉回過神，搖了搖頭：“沒事，可能有點熱?！彼汛皯粼偻崎_一點，風灌進來，吹在臉上，卻沒讓她覺得涼快多少。她低頭看著歷史筆記本上的字跡，是莫奈工整的楷體字，上面還標著“姐，這個要重點背”的小字，心里忽然想起莫奈說的“每天晚上給你打電話抽背歷史”，想起爸媽欣慰的眼神，想起自己的舞蹈夢。

她深吸了一口氣，把目光從權君身上收回來，重新落在筆記本上。高三了，她不能再像高二時那樣，把心思放在兒女情長上。她要好好復習文化課，要靠自己的努力考上理想的大學，要讓莫奈為她驕傲，要讓爸媽放心。

可就算這樣想著，她的余光還是會不自覺地飄向靠窗的那個位置。那個穿白色短袖、背著紅色書包的男生，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讓她原本平靜的復習生活，忽然變得有些無措起來。

她伸手摸了摸書包里的招生簡介，那是她從畫室里帶回來的，一直放在書包的夾層里。她把簡介掏出來，輕輕撫平上面的褶皺，看著上面的練功房照片，心里忽然覺得踏實了些。不管怎么樣，舞蹈是她的熱愛，文化課是她的底氣，她不能因為見到權君就亂了陣腳。

茉莉把招生簡介重新折好，放回書包夾層里，像是把那段高二的記憶也一起收了起來。她拿起筆，在歷史筆記本上寫下“加油”兩個字，抬頭看向講臺，認真聽老師講課。只是偶爾，當風再次卷起窗簾時，她還是會忍不住，用余光，悄悄看向那個靠窗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