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其實回來過一次的。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也搞不清是五歲還是六歲,總之還在上幼兒園。突然有一天,媽媽就不見了。爸爸告訴我,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工作,暫時回不來。其實只過了兩天我就不再相信這種話了,要是媽媽真的去了很遠的地方,她至少會打電話回來的。
我記得,在我不用上幼兒園的日子,比如周末或者暑假,我通常會在爺爺奶奶家度過。那些悠閑的日子里,我每天中午都會等媽媽的電話。吃過午飯,奶奶的電話一響,我就知道媽媽來找我了。奶奶接起電話,沒說幾句,就笑瞇瞇地把電話遞給我,于是我就能在那個神奇的小盒子上和媽媽講話,告訴她我想她。
到后來,我會很快把午飯吃完,把奶奶的電話放在手邊,就這樣盯著它看,盼望它快點響起來。當它真的響起來時候,我就按那個綠色的鍵,立刻就能聽到媽媽的聲音了。
所以我對“晴月”這兩個字特別熟悉,因為電話一響,屏幕上就會出現這兩個字,看多了就明白,這是“媽媽”的意思。
我不清楚媽媽為什么要離開,畢竟爸爸對她和對我都很好,我也很乖很聽話。
在我還更小的時候,他們講話,我就在一邊玩自己的玩具。后來我大了一點,我發現他們有時候會壓低聲音講話,有時候干脆等我睡著了再說話。其實我并沒有那么容易睡著,很多時候我是能聽到他們講話的,雖然我聽不大明白。
爸爸其實內向又孤獨。我看見過很多次,他一個人坐在窗前,手里拿著本書在看。但他的眼神呆呆的,很久都不會翻一下書頁。
他看上去一點都不開心。
于是我去外面摘了一朵小紅花,拿來送給他,我告訴他說:“爸爸,外面的花都開了,你也要開花呀。”我想,那朵花一定是很開心的,不然它為什么會開呢?人要是像花一樣,有陽光雨露就會開心,該多好。
我每天會在媽媽懷里睡著。但是到了半夜,我會迷糊著爬到爸爸懷里。媽媽的懷里柔軟細膩,爸爸的懷里溫暖厚實,一晚上有兩個人抱著是很開心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離開。或者,她不是離開了,而是另一種更可怕的情形,爸爸只是在騙我、安慰我罷了。
我根本沒有膽量去戳穿他的謊言。因為我看到過電視里演的,出差了、去國外了、躲貓貓等我長大就能找到了之類的,背后都有不可言說的悲劇。
我猜媽媽是死了。
我當時十分確信這一點,以至于我雖然思念媽媽,但我卻不敢多問,我怕爸爸會忍不住把真相告訴我,只要他不告訴我真相,這件事就還沒有結束,仍然有希望。
所以當媽媽突然回來的時候,我是嚇了一跳的。
那天是外婆在家里陪我,我午睡醒來,發現她不在身邊,就出房門去找她。
我睡眼惺忪地看見媽媽坐在桌子前。我幾乎叫了出來,呆在原地半晌,過了好幾分鐘才想起來要上去抱住她。
走了一半,我突然停住腳步,我發現媽媽手里拿著煙,煙霧繚繞,像在她和我之間蒙了一層薄紗。我突然看不清媽媽的樣子了。
我不知道,媽媽竟然還抽煙的。
我終于邁步走過去,甚至都沒有勇氣叫媽媽。眼前的這個女人突然好陌生,我記得她從來不抽煙的,而她現在心事重重,時而舉起香煙放進嘴里,吸一口,煙霧從她的嘴里流出來。她則像墜入煙霧的幽靈。
媽媽牽動嘴角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頭。
“最近乖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
“晚上睡覺有沒有醒?”
我又點點頭。是的,雖然還有爸爸在身邊,但是到了半夜我總是會醒。
然后媽媽就不再說話了。她熄滅了香煙,把我抱在懷里。煙味混雜著身上的香味,那是媽媽留給我最后的氣味記憶。
所以現在我十三歲了,我會偷偷抽煙。
我有時會找一個游人稀少的公園,在長椅上坐好,把藏在書包里的煙拿出來,點燃一支,讓它在我眼前燃燒,看著煙霧往上爬升,偶爾放在嘴里吸一口,那味道又苦又嗆,其實真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喜歡抽煙。
我當然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爸爸,我才十三歲,又是個女孩子。所以每次抽煙我都會把手伸直,讓它盡量離我遠一點。抽完后還要在戶外吹好久的風,把味道都散掉。雖然只吸了兩三口,但還是會吃香味很足的糖果,來掩蓋嘴里的味道。
媽媽回來過的事情我從未跟爸爸提起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以忍住,那年我才六歲。我只是從心底里覺得,這個家里不再像以前那樣了。爸爸不想讓我知道真相,而媽媽也不想繼續生活在這里。那我就繼續裝傻好了,有些事放在心里反而好。
爸爸做飯很好吃,但他還是經常會帶我去外面下館子。其實我很容易理解。爸爸心思細膩,又內向少言,他幾乎從不把負面的情緒表露在我面前。我明明看到一張惆悵的臉坐在車里,可一看到我走過來,立刻就換成了笑臉,像喜劇演員一般夸張的笑臉,下車來擁抱我,替我拿書包,問我今天過得怎樣。我心疼他,事無巨細地一一回答他,甚至笑得比他還要開心。要知道,外面吃飯有很多分散心神的東西,家里就很快會沉靜下來。
為了讓我開心,真的難為他了。
自從媽媽回來過一次后,我知道媽媽并沒有死。這已經足夠了。至于她和爸爸之間發生了什么,我從來沒有向爸爸問過。
不提這件事,這是我們的默契。我甚至懷疑,爸爸早就知道他的謊話騙不了我了,只是我從來沒有拆穿過他,日子也就繼續這樣過。
外公和外婆漸漸也見得少了,我變成了與爸爸相依為命。他要出遠門照顧不了我時,我偶爾會去爺爺奶奶家過幾天
我的成績很好,在班里很少會考第二名。我知道這會讓爸爸開心,所以讀書的時候很投入,很用功。
成績好還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自由度。最起碼,老師是不太管我的,請假也很容易,我說什么,他們就信什么,從來不會去取證。
我偶爾就會裝病請假逃學。
別的學生都還關在學校的時候,我早早就走了,回頭望一眼關得嚴嚴實實的教室,出校門的那一刻,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屬于我了。
在我常去的那公園附近,有幾個少年混跡于此。說是小混混,其實夠不上。三五個人,十幾歲的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為首的那個外號叫大頭,其實頭也不大,身材瘦長,并不十分惹眼。但打架極為勇猛,不顧死活。所以跟著的那幾個對他死心塌地,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
第一次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走過來向我盤問,看樣子是問我要點錢花。我當時心里慌得很,因為我從未和混混打過交道。可也許是因為我手里夾著煙,他們覺得我并沒有那么好欺負。
我從書包里拿出煙盒來,打開,遞到那為首的男孩面前,神色從容地說:“要抽一支么?”說完吸了一口手里的煙,重重吐出煙霧。
那些少年立刻不敢放肆,從此我心里就有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