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沅把木盒放在公寓的舊書桌上時,臺燈的光正好落在盒沿的木紋上,一道淺痕斜斜劃過——是三年前她不小心用剪刀劃的,當時傅硯深還瞪了她一眼,說“好好的木盒被你造得不像樣”,轉頭卻拿砂紙輕輕磨平了毛邊。
她坐在桌邊發了會兒呆,終究還是沒忍住,又打開了夾層。藕荷色的線躺在掌心,細得像蠶絲,指尖捻過時,能感覺到熟悉的滑膩。旁邊的染布方子被她撫平,紅筆批注的字跡洇了點水痕,是剛才不小心沾到的指尖汗濕,倒讓“蘇木放多了”那行字顯得更清楚了。
手機在這時震動,是溫敘白發來的消息:【明早要不要一起去看面料展?聽說有批新到的香云紗。】
蘇清沅盯著屏幕看了半分鐘,手指懸在輸入框上,最終只回了個“好”。指尖收回來時,碰掉了桌角的相框——是她和傅硯深剛認識時拍的,在老繡坊的院子里,她舉著剛繡好的帕子笑,他站在旁邊,手里捏著她扎破手的創可貼,嘴角抿著,卻沒真生氣。
她把相框扶起來,用布擦了擦灰。玻璃反光里,能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昨晚抱著木盒坐了半宿,沒怎么睡。
天亮時落了點小雨,淅淅瀝瀝打在窗臺上。蘇清沅起床時,見那盆茉莉被孟芽搬回了工作室,窗臺空著,倒顯得有點冷清。她換了件灰藍色的棉襯衫,是自己做的,袖口縫了圈細棉線,走之前順手把那捆藕荷色的線塞進了包里。
到工作室時,溫敘白已經在門口等了。他撐著把黑傘,見她來,把傘往她這邊傾了傾:“等久了吧?剛去買了豆漿,還熱著。”
紙袋遞過來時,指尖擦過她的手背,溫溫的。蘇清沅接過,說了聲“謝謝”,目光卻不由自主往街角瞥了眼——傅硯深的車沒在,倒松了口氣,又莫名有點空。
面料展在老廠房改造的展廳里,水泥地上還留著舊機床的痕跡。溫敘白引著她往香云紗的展位走,邊走邊說:“這批是順德來的,用薯莨染的,你摸摸看,比市面上的緊實。”
蘇清沅伸手按了按布料,確實挺括,色澤是沉潤的紅棕色,像浸過老茶的釉色。她正想細看,身后忽然傳來道熟稔的聲音,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調子:“溫先生倒是會挑,這批香云紗上周剛到,我訂了大半。”
蘇清沅回頭,傅硯深就站在身后兩步遠,手里也捏著塊香云紗,黑襯衫袖口卷著,露出的手腕上還戴著那塊舊表——是她以前送的,表帶磨得有點發白。
“傅總也來了。”溫敘白笑了笑,語氣沒什么波瀾,“沒想到傅總也對香云紗感興趣。”
“談不上感興趣。”傅硯深的目光掃過蘇清沅手里的布料,指尖敲了敲自己那塊,“我媽要做件旗袍,她就愛這料子。”
又是他母親。蘇清沅心里嗤了聲,卻沒接話,只把手里的香云紗放回展架——她偏不跟他搶。
溫敘白像是沒察覺兩人的暗勁,拿起塊淡褐色的苧麻布料遞給她:“清沅你看這個,做‘山野’系列的里襯正好,透氣。”
蘇清沅剛要接,傅硯深忽然伸手截了過去,捏著布料邊角看了看:“苧麻太糙,貼身穿不舒服。”他轉向展位老板,“把你那批柞蠶絲拿出來看看。”
老板應聲去了。溫敘白眉峰微挑:“傅總對女裝面料倒是懂行。”
“不懂也得懂。”傅硯深淡淡道,“總不能讓我媽穿糙料子。”他說話時,目光往蘇清沅包里瞥了眼——她的包沒拉嚴,藕荷色的線尾露了點出來,他眼尖,一下子就看見了,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
蘇清沅被他看得不自在,伸手把包拉好,往溫敘白身邊靠了靠。溫敘白自然地替她擋了擋來往的人:“傅總訂的香云紗若是有多,能不能勻點給清沅?她工作室正好需要。”
“勻不了。”傅硯深答得干脆,“我訂的都有尺寸,改不了。”他頓了頓,看向蘇清沅,“蘇小姐要是想要,下周我讓秦舟送批新的來,比這批好。”
“不用了。”蘇清沅立刻道,“我用苧麻就行。”
“那可不行。”傅硯深像是沒聽見她的話,拿過老板遞來的柞蠶絲,塞到她手里,“摸摸看,這料子軟和,做里襯正好。算我送的。”
布料落在掌心,滑得像水。蘇清沅想遞回去,他卻已經轉身跟老板說話了,背挺得筆直,一副“你不收也得收”的架勢。
溫敘白在旁邊低聲道:“傅總倒是……挺上心。”
蘇清沅沒接話,指尖捏著柞蠶絲的邊角,有點燙。
從展廳出來時,雨還沒停。溫敘白要送她回工作室,她剛點頭,就見秦舟撐著傘跑過來,手里拎著個紙袋:“蘇小姐,傅總讓我送這個來。”
是袋桂花糕,還是她愛吃的那家,上面撒著碎碎的桂花。“傅總說,怕你早上沒吃好。”秦舟補充道,又看了眼溫敘白,“溫先生也嘗嘗?”
溫敘白笑了笑:“不了,謝謝。”
秦舟放下東西就走了,沒多待。蘇清沅拎著紙袋,站在雨里有點僵——傅硯深這是算準了她會跟溫敘白一起出來?
“拿著吧。”溫敘白打破沉默,“扔了也可惜。”他撐開傘,“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工作室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雨打在傘面上,沙沙的響。快到門口時,溫敘白忽然道:“清沅,明天去我家吃飯,別穿得太素凈,我媽喜歡鮮亮些的顏色。”
“好。”蘇清沅點頭,心里卻有點亂。
剛進工作室,孟芽就湊過來,手里拿著個信封:“蘇姐,剛才傅氏的老繡娘讓人送了這個來,說是給你的。”
信封里是張繡稿,上面繡著半朵玉蘭花,針腳眼熟——是她三年前沒繡完的那幅“并蒂蓮”上的花樣。繡稿背面有行字,是老繡娘的筆跡:“傅總昨晚在工坊繡的,說讓你接著繡完。”
蘇清沅捏著繡稿的手指緊了緊。傅硯深哪會繡這個?他連拿針都嫌麻煩,以前她教他,他戳了兩次就把針扔了,說“女人家的活計”。
“蘇姐,你看這針腳。”孟芽湊過來看,“歪歪扭扭的,跟小孩子繡的似的,傅總繡的?”
確實歪,好幾針都扎出了線框,還有處明顯的重針,像是手抖了。蘇清沅盯著那處重針看了會兒,忽然想起以前她繡壞了帕子,傅硯深也是這樣,硬要搶過去補,補得亂七八糟,還嘴硬說“比你繡的好”。
她把繡稿放進抽屜,和那捆藕荷色的線放在一起。轉身時,看到桌上的桂花糕,沒忍住,拿了塊放進嘴里——還是那個味道,甜得正好,桂花味也足。
下午給溫母準備伴手禮時,蘇清沅選了塊自己染的湖藍色杭羅,想繡朵蘭草上去。拿起針,才發現手里捏的是那根藕荷色的線。她愣了愣,沒換,就著線繡了起來。
線細,走針要慢。她繡得專注,連傅硯深推門進來都沒聽見。
“針腳還是這么歪。”他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笑意。
蘇清沅手一抖,針扎在指頭上,血珠涌出來,滴在杭羅上。她沒回頭,把手指含在嘴里:“傅總怎么來了?”
“來拿伴手禮。”傅硯深走到桌邊,目光落在杭羅上的蘭草紋上,“用這線繡蘭草?顏色不對。”
“我樂意。”蘇清沅抽回手指,拿創可貼貼上——還是他上次給的那種,薄荷味的。
傅硯深沒說話,拿起桌上的繡針,挑了根湖藍色的線,在她繡壞的地方補了一針。他的手指粗,捏著細針有點笨拙,卻意外地穩,一針下去,正好蓋住那滴血跡。
“你看。”他把繡繃推給她,“顏色得配著來。”
蘇清沅看著他補的那針,針腳勻凈,跟他自己繡的玉蘭花判若兩人。她忽然反應過來:“老繡娘說的……是你讓她那么寫的?”
傅硯深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拿起那塊桂花糕,咬了口:“溫敘白家的飯,別去了。”
“為什么?”
“他爸看不上做手藝的。”傅硯深說得直白,“去了也是受氣。”
蘇清沅皺了皺眉:“你怎么知道?”
“我見過。”傅硯深放下桂花糕,指尖在桌沿上敲了敲,“三年前,他爸在酒會上說,繡娘跟裁縫沒區別。”
蘇清沅的心沉了沉。她想起溫敘白母親的溫和,倒沒多想過這些。
“你要是想去也行。”傅硯深又道,語氣硬了點,“別委屈自己。要是他家人說什么不好聽的,你就……”
“就怎樣?”蘇清沅抬頭看他。
傅硯深的喉結動了動,沒說下去,只道:“我讓秦舟在溫家老宅門口等著,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
他說得別扭,像怕她不領情,又怕她真受委屈。蘇清沅看著他,忽然覺得心里那點堵了很久的東西,好像松動了點。
“我知道了。”她低下頭,繼續繡手里的蘭草,“伴手禮明天給你。”
傅硯深“嗯”了一聲,沒走,就站在桌邊看著她繡。他不說話,屋里只有針穿過布料的輕響,和窗外的雨聲混在一起,倒也不覺得悶。
繡到一半,蘇清沅的手機響了,是溫敘白打來的,問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去挑明天穿的衣服。她看了眼傅硯深,他正低頭看著桌角的繡線,像是沒聽見。
“不了,我工作室還有事。”蘇清沅說。
掛了電話,傅硯深忽然道:“明天穿那件灰藍色的棉襯衫就行。”
“你怎么知道我有?”
“上次在展廳看見的。”他頓了頓,“挺好看的。”
蘇清沅的臉有點熱,沒接話,手里的針卻走得穩了些。藕荷色的線在湖藍色的杭羅上繞出個小小的弧度,像朵沒開的花。
傅硯深沒再待多久,走之前,把那塊沒吃完的桂花糕放在她手邊:“別繡太晚。”
他走后,孟芽從外面進來,見蘇清沅還在繡,好奇道:“蘇姐,你繡這蘭草怎么不用湖藍線?這藕荷色看著……”
“看著不好看?”
“不是。”孟芽撓了撓頭,“就是覺得,跟傅總補的那針湖藍配著,倒也不丑。”
蘇清沅低頭看了看,確實。藕荷色的柔,湖藍色的沉,纏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和諧。她輕輕嘆了口氣,拿起針,繼續往下繡。
窗外的雨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照進來,落在繡繃上,暖融融的。線在光下泛著細閃,像撒了把碎銀。
她不知道明天去溫家會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傅硯深這忽冷忽熱的關心。但手里的針握著穩了,心里的亂麻,好像也慢慢理出了點頭緒。
至少,那半朵玉蘭花的繡稿,她想試著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