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芽打完電話轉(zhuǎn)身時,見蘇清沅還對著那個木盒發(fā)愣,盒蓋半開著,米白色的杭羅邊角垂下來,在風里輕輕晃。
“蘇姐,溫先生說晚上請你吃飯呢,順便聊聊‘山野’系列的面料搭配。”孟芽把手機往桌上一放,湊過來看杭羅,“這料子是真不錯,摸著手感跟緞子似的,做外套肯定好看。”
蘇清沅“嗯”了一聲,指尖在盒沿上劃了道弧線,沒接話。兜里的卡片還硌著,傅硯深那幾筆硬邦邦的字像長了刺,扎得人心里發(fā)慌。
“去不去啊?”孟芽又問,“溫先生特意說,訂了你愛吃的那家淮揚菜。”
“去。”蘇清沅把盒蓋扣嚴實了,推到桌角,“把那批湖藍繡線拿過來,先把傅氏的伴手禮趕出來。”
孟芽應著去拿繡線,路過桌角時瞥了眼木盒,撇撇嘴沒敢多問。她總覺得蘇姐這兩天不對勁,尤其是對著傅總送的東西時,眼神里總繞著些說不清的情緒,像被絲線纏亂了的繡繃。
繡活上手,時間過得倒快。蘇清沅埋著頭繡蘭草葉,針腳走得勻凈,把那些亂糟糟的心思都縫進布紋里。直到孟芽提醒她該去赴約了,她才驚覺窗外天都暗透了,路燈的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繡繃上投下片淡淡的暖黃。
換了件月白色的旗袍,是自己用提花棉做的,領(lǐng)口繡了圈細巧的纏枝紋。蘇清沅對著鏡子理了理衣領(lǐng),指尖碰到領(lǐng)口的針腳,忽然想起傅硯深以前總愛扯她旗袍的領(lǐng)口,說“勒得太緊,喘氣都費勁”,那時候她總嫌他手欠,現(xiàn)在沒人扯了,倒覺得領(lǐng)口空落落的。
溫敘白早等在餐廳門口,穿了件淺灰色的西裝,見她來,笑著迎上來:“剛想給你打電話,怕你又忘了。”
“沒忘,就是繡活停不下來。”蘇清沅笑了笑,跟著他往里走。
包廂臨著街,窗外能看見往來的車燈。溫敘白點了菜,都是她愛吃的——軟兜長魚、文思豆腐,連湯都點了她愛喝的雞汁百葉。
“杭羅拿到了?”溫敘白給她倒了杯茶,“秦舟沒說什么吧?”
蘇清沅捏著茶杯的手指頓了頓:“說了,謝你。”
“跟我客氣什么。”溫敘白笑了笑,眼神溫和,“本來就是給你拍的,讓傅硯深遞個手而已,他那人脾氣怪,你別往心里去。”
這話聽著熨帖,蘇清沅卻沒接話。她知道溫敘白是好意,可傅硯深夾在布縫里的卡片還在兜里,那幾句“別信溫敘白的話”像根細針,輕輕扎在心上。
“對了,下周三去我家吃飯的事,你沒忘吧?”溫敘白換了個話題,“我爸媽都挺想見見你,說早就聽我提過你的手藝。”
“沒忘。”蘇清沅點頭,“就是怕唐突,要不要帶點禮物?”
“不用,人去就行。”溫敘白給她夾了塊豆腐,“我媽就愛擺弄些老布料,你陪她聊聊天就行。”
兩人邊吃邊聊,大多是關(guān)于面料和設計的事。溫敘白說起他在國外看的織物展,講中世紀的織錦如何配色,蘇清沅也應和著說些國內(nèi)的老繡法,氣氛倒也融洽。只是蘇清沅總有點心不在焉,吃到一半,手機忽然震了震,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木盒底下有夾層。”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讓蘇清沅的心猛地一跳。是傅硯深。
她捏著手機,指尖有點涼。溫敘白看出她不對勁:“怎么了?”
“沒什么,垃圾短信。”蘇清沅把手機塞回包里,勉強笑了笑,“可能是我媽發(fā)的,問我什么時候回去。”
“要是有事就先回去?”溫敘白很識趣,“菜可以打包。”
“不用,快吃完了。”蘇清沅搖搖頭,拿起筷子,卻沒什么胃口了。
好不容易挨到散場,溫敘白要送她回去,她沒讓:“工作室離得近,我自己走走就行,消化消化。”
溫敘白沒堅持,只叮囑她:“路上小心,到家給我發(fā)個消息。”
蘇清沅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工作室走。夜風吹在身上,帶著點涼意,倒讓她清醒了些。她摸出手機,翻出那條短信,看了又看,終究還是拐了個彎,往工作室去了。
工作室的燈還亮著,孟芽在收拾繡線,見她回來,驚訝道:“蘇姐,你怎么又回來了?忘了東西?”
“嗯,回來拿點東西。”蘇清沅含糊應著,走到桌角,把那個木盒抱進了里間的休息室。
休息室小,只放了張沙發(fā)和一張舊書桌。蘇清沅把木盒放在桌上,借著臺燈的光仔細看。木盒是普通的梧桐木,邊角打磨得很光滑,看不出哪里有夾層。她手指敲了敲盒底,聲音悶悶的,不像有空腔。
“搞什么名堂。”她低聲嘀咕了句,有點泄氣。說不定是傅硯深故意逗她玩,他以前就愛干這種事。
正要把木盒放回去,指尖忽然碰到盒底的一個小凸起,是個米粒大的圓點,不仔細摸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她試著按了按,沒反應,又轉(zhuǎn)了轉(zhuǎn)——只聽“咔”的一聲輕響,盒底居然真的彈開了塊小木板。
夾層里沒什么貴重東西,只有一小捆線,和一張泛黃的紙。
線是極細的真絲絨線,顏色是淡淡的藕荷色,是她以前最愛的顏色。她記得這捆線,三年前她走的時候,特意留在了傅硯深的繡坊,沒想到他還留著,還找出來放在了這里。
而那張紙,是張染布的方子,是她初學染布時寫的,上面歪歪扭扭記著靛藍的配比,旁邊還有傅硯深用紅筆改的批注:“蘇木放多了,下次少放一錢。”“水溫不夠,得再燒燒。”一筆一劃,都是他的字。
蘇清沅捏著那張紙,指尖有點抖。紙邊都磨毛了,顯然是被人反復摸過。她想起以前,她總愛把寫壞的方子隨手扔,傅硯深卻總撿起來,疊得整整齊齊收著,說“留著,等你成了大師,這些都是寶貝”。那時候她總笑他傻,現(xiàn)在看著這張紙,眼眶卻有點熱。
手機又震了震,還是那個號碼:“那捆線,是你當年繡‘并蒂蓮’剩下的。你說要繡完給我當書簽,還沒繡。”
蘇清沅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悶悶的疼。她記得那幅“并蒂蓮”,繡了一半,因為跟他吵架,賭氣扔在了繡坊,后來走得急,也忘了拿。
她拿起那捆藕荷色的線,線卷得很整齊,還帶著淡淡的樟腦香,顯然是被人好好收著的。她捏著線,忽然想起拍賣會場上傅硯深的樣子,他那樣寸步不讓地搶下杭羅,那樣硬邦邦地說“想要自己來拿”,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他哪里是在搶,他是在等。
等她回頭,等她記起,等她像以前那樣,不管不顧地走到他面前,說“傅硯深,你把東西還給我”。
休息室的門被輕輕敲了敲,孟芽的聲音傳來:“蘇姐,你還沒好嗎?我要鎖門了。”
“就來了。”蘇清沅把線和方子塞回夾層,蓋好木板,把木盒抱在懷里。
她走到外間,孟芽正拿著鑰匙等她:“蘇姐,你抱著這盒子干什么?不放在工作室?”
“我拿回公寓。”蘇清沅說,聲音有點啞。
“哦。”孟芽沒多問,跟著她往外走,鎖門時忽然說,“對了蘇姐,剛才傅總讓人送了盆茉莉來,說是放工作室里香,我給你放窗臺上了。”
蘇清沅抬頭,果然看見窗臺上放著盆茉莉,花苞鼓鼓的,像是要開了。月光落在花瓣上,白得發(fā)亮。
她抱著木盒,站在工作室門口,看著那盆茉莉,忽然沒了力氣。傅硯深就是這樣,從來不會好好說話,從來不會好好做事,只會用這種笨辦法,一點一點往她心里塞東西——塞杭羅,塞繡線,塞染布方子,現(xiàn)在又塞盆茉莉。
塞得她心里滿滿當當?shù)模B呼吸都覺得沉。
“走吧蘇姐。”孟芽拉了拉她的胳膊,“晚了該涼了。”
蘇清沅點點頭,跟著她往公寓走。懷里的木盒有點沉,卻不覺得累。她低頭看了看木盒,又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傅硯深,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沒問出口,也不知道該問誰。只知道懷里的木盒很暖,像揣了個小小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