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連著下了幾天雪,天氣冷得緊了,街上挑擔子走動的貨郎也少了許多。
白府,十三送來了些暖胃的酒水和果子,又同十七準備了一席冬日里才有的撥霞供,瞧著爐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幾人坐在屋里,圍爐暖酒,只覺得身上也熱乎乎的。
冬日里少有新鮮果子,街上多賣的全是果干和酒漬的果子。十三隨便買了一些,不過是木姜子、栗子、膠棗、梨圈、黨梅、小臘茶之類。怕兩位員外覺著冷,十七又多添了一個炭盆,燒得紅紅的木炭,屋子里暖如初春,連著水仙花也開了不少。
莊員外喝了些羊羔酒,向白玉堂問道,“若期限一到,你又無法翻案,你可有想過,那十萬貫要不要交上去?”
聽了這話,白玉堂臉上浮過一絲寒意,他恨聲道,“哼,十萬貫!他們也真敢要。這錢我若交了,便是承認了兄長的罪。但我若不交,兄長留下的一切就都保不住。他們是算準了我的心思,想要保下兄長的家產,就只能乖乖認罪,繳納這十萬貫。”
莊員外冷笑道,“細色綱雖都是細色貨,但無論如何算也不值十萬貫,白篤耨香一兩價值兩百貫,龍涎香一兩價值一百五十貫,這是兩種價值最高的香藥,其中白篤耨香的產量最低,一年才不過三五斤。細色綱也不過兩斤白篤耨香、十余斤龍涎香,再算上別的珠犀香藥,攏共加在一起也不過一萬貫。就算加上陸運的隨行人員,人吃馬嚼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是十萬貫,其中定有鬼。”
細色綱貨物丟失,且白錦堂已死,里面究竟有多少貨物,值多少錢,誰也不知道。市舶司韓晚受駙馬都尉的暗示,擅自將成本改了幾倍數,獅子大開口,讓白家以十萬貫之數,照單賠償。
白玉堂不傻,他拿出往年細色綱的貨物清單和運輸成本,反復核算,最多也是一萬貫上下。怎么算,也不可能會達到十萬貫這個數。
他明白了,十萬貫不過是個幌子,對方真正的目的,應是白家的家產。
距離最后的申訴期只有二十日了,白家于他們來說志在必得。他若想為大哥報仇,想要保住這一切,就必須沉住氣。
白玉堂想起在徐評的賬冊上曾寫著的交引和漕運次數,向二人道,“還有件奇怪的事:徐糧道的記錄里,這幾年兩浙路的茶貨,多是兩季八路交引和兩季十六次漕運,且都有漕運官親筆簽字。不僅是他,兄長留下的記錄里也是這樣寫的。”
葉員外心里算了算,感到奇怪,“這事不對,他們增加了交引數量和漕運次數,且加了整整一倍。論理,運貨的數量和次數應該往少了改,這樣,他們才能私扣下貨,或私運,或私賣。但他們偏偏改多了次數,茶貨的數量又沒少,多出來的次數無形中都是錢,可這錢都是虛賬,咱們茶園也產不出這么多茶,難道他是用了別的東西充數?還是用官道偷運自己的貨?”
莊員外接口道,“這事好辦,二公子,你且看一看,你自家鋪子里,有沒有記著漕運的銀錢數。但凡茶貨漕運,地方轉運使司是要給船隊貼補的。”
白玉堂見問,便拿出自家的船隊記錄,攤在桌子上向二人道,“員外此問,我早查過,漕運的賬上并沒有這筆錢。”
“我家船隊多是內河船,凡出貨漕運,每艘船上的船工必不能少于一十八人。長年三老(水手頭目、梢水人)都是我家經年用的老人,船上的火長、梢工、碇手、火下、作伴、篙師,也都是水上的熟手。這些人攏共加在一起,每人的日雇錢200文,除開搬腳錢另算,從杭州到汴京,每一趟漕運的銀錢約摸不到兩百六十貫。若雖四艘船,加在一起也不過一千貫。況且,這已經是按照最貴的價格來算的。”
他說著,又打開白錦堂留下的賬冊,翻開一頁,向二人道,“兄長也是這樣記的,我開始還感到奇怪,看起來很普通的漕運,為何兄長會額外多寫上一筆。現在我明白了,這是一進一出,都是我家的船隊和漕工,但這筆支出的賬卻無人認,只能我家自己承擔。這買賣實在不劃算,我想來想去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們借官方漕運的名義,逼兄長走黑貨。”
白玉堂想起一事,又問道,“二位可知貢茶有哪些?來自何處?”
葉員外道,“若說貢茶,自是建州的北苑御茶園,那里的龍鳳團茶最是上品,但產量也很少,民間是買不到的。你是說,他們在用官方漕運,私運貢茶?”
白玉堂搖了搖頭,答道,“不對,漕運的時間對不上。我近來發現,兄長每年春天都給國公府、公主府送些貢茶,我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
葉員外疑惑道,“難道是北苑試新嗎?這可奇了,我們每年春天都見面,我卻不知此事。但北苑御茶園都是指定了人來送貢茶,為什么他要親自送?難道也有貿易來往不成?”
白玉堂也一頭霧水,三人又敘了一會話,二位員外告辭離開。
以增加漕運的次數來掩蓋虧空的事實,這套鬼算盤,自然是轉運使郭琇和市舶司韓晚的主意。
幾年前在杭州,韓晚巴結上郭琇后,二人常在一處吃酒,郭琇不時向他發牢騷,稱三司的賬務虧空,要轉運使司想法子幫著填補。
郭琇呷了一口酒,咂摸著滋味,笑道,“還是杭州的水養人,釀出來的酒也比別處的滋味好些。此番能否將兩浙的漕運收入囊中,就看韓舶使的了。”
韓晚答道,“這還多虧曹茚大夫的助力,不然,大理寺也不會這么快就給白家定了罪。待期限一到,家產抄沒,別的都無妨,郭運使答應過我的船隊,可不要忘了。”
郭琇笑道,“你放心,我應了你的,何時沒有兌現過?因漕運這事,已不知傷了多少神。原以為將漕運次數稍作增補,多出來的便可填上去了。沒想到竟然還不夠!我看,都是兩浙的商人太精明了些。以后,船隊和漕運歸了你的親家,你告訴他,可不許像白家這般錙銖必較。大家一起合作,各方得利,皆大歡喜,這才是正途。”
韓晚點了點頭,又向郭琇笑道,“細色綱的綱運交引一直是白家拿著,此番也一并收了來,這是官方綱運,且都是細色貨,里面的東西或多或少,都沒有人查的。以往是白家不懂事,下官即便再有心想要孝敬,也是有心無力,這下好了,等他家定了罪,我將細色綱的綱運收回來,以后不妨一并讓我親家去做。可巧,他有心想要孝敬郭運使,這不兩相便宜。”
郭琇見韓晚如此恭謹小心,心里有些得意,叮囑道,“你們若真有心孝敬,這是好的。但只一件,你親家畢竟是商賈人家,和你沾親帶故,難免招人嫉恨。你也不要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多挑幾戶聽話、懂事的商家,分開去做才是正理。你忘了幾年前那陳御史的事了?”
韓晚沒有接口,輕輕轉了話題,“郭運使曾說陳御史手上有我杭州市舶司的證據,我一直放在心上,幾年來也沒斷了四處查訪,卻一直沒有找到,連陳御史的妻女處我也派人尋了,全不見蹤影。我懷疑那東西在別的什么地方,不如郭運使以抄檢為名,去白家和幾個大戶商家搜一搜。”
郭琇皺眉道,“無憑無據的,抄檢人家家里,總要有個名義才好,且等白家的案子定了,到時再尋個借口,將他家的東西都搜了來,那時再抄檢也不遲。韓舶使要明白,這件證據若不尋出來,于你,于市舶司,早晚是個禍害。”
韓晚有些不樂意,心想自己幾年來一直沒閑著,就差將杭州城掘地三尺了,找不著就是找不到,郭琇既不出力,也不出人,只動動嘴皮子,他哪里知道自己這份辛苦。但韓晚心里也清楚,若是不除了這個禍害,早晚又是個雷,說不得什么時候被人拿出來,自己的仕途就完了。
郭琇又給了他五份茶引文據,讓他找幾戶商鋪,憑此茶引文據,照單運些茶貨至汴京,“自然,和往常一樣,不必送貨,放些空箱子在船上,走個過場而已。到了汴京仍有人接應,牙莊司也不會問的。”
郭琇又叮囑道,“這幾份茶引,還是我東拼西湊弄來的,若不是三司要賬要得緊,我也不會將榷場和市的茶引文據壓著不放,改成了這個。”
韓晚接過茶引文據,他想,這種事,自然還是交給親家朱員外才放心。
北宋茶葉一項,兩浙路是繼福建路和成都府路的第三大產茶地區。一年的產茶量約128萬斤,白家作為兩浙路最大的茶商,自家的六座茶園,以及佃戶租賃的十余個零散小茶莊,攏共加在一起,送出茶葉約七十萬斤,占了兩浙路產茶量的大半。
漕運官擅自修改了貨運數量和次數,以白家茶園為例,每年產茶的數額是相對固定的,并不可能有太多的出入。
而經漕運官這樣一改,無形中,使兩浙茶園生生多出了一倍的茶貨,但大家并沒有交出這么多的茶葉,這一進一出,在為商家制造莫須有的利潤。
朱員外并不想擔這種風險,若是日后查了出來,即便全身是嘴也說不清。
但親家的事又不能不幫,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接了過來。安排人照著單子上的數量,取了幾十個裝茶貨的空箱子,貼好封條,寫上朱家茶貨的印記,又雇了船工和幾條快船,沿運河往汴京去了。
為了填財務漏洞,郭、韓想出瞞天過海、造假賬的鬼點子,終于還是被白玉堂給發現了。
以白玉堂的聰明,他洞察了對方的真正目的,是沖著自家的船隊和財產而來,但他決不會甘心供手相讓。他要將計就計,誘對方上鉤。
此時,螳螂與蟬,互為誘餌。但他們都不知道,身后的幾只黃雀早已虎視眈眈,只等他們互相咬起來,便要將雙方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