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卷簾門在我身后“哐啷”落鎖,像棺材蓋合攏。
黑暗濃得能掐出水來,只有遠處一點暗紅,像誰把熄滅的煙頭按在視網膜上。
“別愣著,走。”
林笙的聲音貼在我左耳,氣息拂過時,皮膚浮起一層細小的疙瘩。
我握緊黑傘,跟著那一點紅。
腳下不是水泥地,是鋼板,踩上去“咚咚”空響。
空氣里有鐵銹、霉味、還有一絲甜膩的腥氣,像血混了糖漿。
紅光源近了,是一盞老式的鎢絲燈泡,被鐵絲網兜住,懸在一扇生銹的防火門前。
林笙抬手推門,門軸發出指甲刮玻璃的尖嘯。
我下意識縮脖子,卻聽見門內傳來此起彼伏的“嘶——”
像很多人同時抽了口氣。
2
門后是一截廢棄地鐵隧道。
兩側墻壁貼滿鏡面不銹鋼,燈泡的鎢絲火在鏡子里繁衍成無數紅點,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
隧道中間站著七八個人,全都穿黑色連體衣,腳腕扣著斷開的金屬鐐銬。
他們圍成一個圈,圈里是空的,像在等待祭品。
林笙牽住我手腕,把我拉進圈子。
“新人?”
說話的是個光頭男人,左眼蒙著黑布,右眼瞳孔縮成針尖。
“他有影子。”
光頭用腳尖點點我腳邊——燈光把我的影子釘在地上,像一張被拉長的黑色通緝令。
人群一陣低低的騷動,像風吹過枯葉。
“先‘除影’。”
光頭抬手,掌心握著一把高壓鈉燈槍,燈管發出刺眼的橙黃光。
“站好。”
我本能后退,林笙卻扣緊我的手腕:“相信我。”
橙黃光圈“啪”地打在我身上,影子瞬間縮成一團,像被火烤的瀝青。
疼痛來得猝不及防——皮膚沒事,骨頭卻像被電鉆打孔。
我咬緊牙關,聽見自己牙根咯吱作響。
三秒后,燈滅。
我的影子沒了,腳下只剩一圈淡灰色輪廓,像被橡皮擦過的鉛筆印。
光頭咧嘴:“歡迎加入無影者。”
3
儀式結束,人群散成幾組,靠墻坐下。
林笙遞給我一瓶水,瓶身貼著黑色標簽:
“疊影界特供——無影水”
我擰開喝一口,沒味道,但喉嚨里的鐵銹味瞬間消失。
“現在可以說話了。”
她盤腿坐在我對面,黑傘橫放在膝上,傘骨閃著暗紅反光。
“你看見的倒計時、影子錯位、別人的影子反走,都是疊影界的入口征兆。”
“疊影界?”
“一種群體幻覺,只在紫外線最強時出現。官方叫‘影蝕癥’,我們叫‘集體夢’。”
她抬手,指尖在鋼板上畫了一個扭曲的符號,像傘,又像被拉長的DNA。
“夢里有獵人,專門抓影子。被抓住的人,會在現實中‘蒸發’。”
我想起醫院那張手術同意書,后背滲出冷汗。
“怎么逃?”
“逃不掉,只能躲。”
她指向隧道盡頭,那里有一扇用鉛板焊死的大門。
“門后是暗域,沒有光,也就沒有影子。但進去的人再也沒出來。”
“那你們?”
“我們留在這里,做‘除影人’——把影子燒掉,獵人找不到目標,就能多活一天。”
她說得輕描淡寫,我卻注意到她左腳踝的鐐銬缺口滲著血。
4
19:40,隧道深處傳來“咚——咚——”的敲擊。
像有人用指節叩鋼板。
人群瞬間安靜,連呼吸都壓低。
光頭關掉所有燈,只留一盞微弱的紅點。
黑暗中,敲擊聲越來越近,節奏從慢到快,最后連成一片暴雨。
“它們來了。”林笙貼著我耳朵,聲音幾乎聽不見。
我瞇眼,看見隧道盡頭出現一排模糊的人形——
它們沒有厚度,像被剪下來的黑紙,貼著地面滑行。
每滑一步,鋼板就發出“咚”的悶響。
“別動。”林笙按住我肩膀。
影子獵人停在十米外,集體抬頭。
它們沒有五官,臉的位置是空的,卻讓我頭皮發麻——
那感覺像被無數臺攝像頭同時對準。
光頭突然揚手,鈉燈槍再次亮起,橙黃光橫掃。
影子獵人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瞬間退散。
燈光熄滅,隧道重歸寂靜。
我長呼一口氣,卻發現腳邊多了一灘黑色黏液,正順著鞋底往上爬。
“別碰!”林笙用傘尖挑開黏液,傘骨立刻冒出一縷白煙。
“它們留下標記了。”
她臉色蒼白,第一次露出驚慌。
5
20:15,臨時會議。
光頭把所有人叫到燈下,語速飛快:
“標記意味著今晚12點前,它們會再來。必須轉移。”
“去哪?”有人問。
“暗域。”
人群一陣騷動,有人低聲抽泣。
林笙握緊我的手:“一起?”
我點頭,掌心全是汗。
光頭分發裝備:
·每人一盞鈉燈槍(電量只夠15分鐘)
·一支“無影水”注射劑(據說能暫時凍結影子)
·一根黑色布條(蒙眼用)
“暗域沒有光,蒙眼是為防止自相殘殺。”
我接過布條,指尖發抖。
6
20:45,出發。
鉛板大門開啟時,發出火車汽笛般的尖嘯。
門后是一條向下延伸的螺旋樓梯,深不見底。
光頭打頭陣,林笙殿后。
我排在中間,蒙眼前最后一眼,看見隧道墻上的鏡面映出無數自己——
沒有影子,只有人,像被剝了殼的蟬。
樓梯狹窄,只能側身通過。
我數著臺階,數到第247級時,腳下傳來“咔噠”一聲脆響。
像踩碎了一塊玻璃。
緊接著,黑暗里亮起無數紅點——
是影子獵人的眼睛。
光頭怒吼:“開燈!”
十幾盞鈉燈同時亮起,橙黃光刺破黑暗。
我看見樓梯下方,影子獵人層層疊疊,像黑色浪潮。
它們被強光逼退,卻留下滿地黑色黏液,像瀝青。
“跑!”
人群開始狂奔,鐐銬撞擊聲連成一片。
我踩到黏液,鞋底打滑,差點摔倒。
林笙一把拽住我,傘尖撐地,借力躍過裂縫。
我們沖下最后幾十級臺階,眼前豁然開朗——
一個巨大的地下空洞,穹頂高得看不見,地面鋪滿黑色玻璃。
玻璃下,是無數凝固的影子。
“暗域。”林笙輕聲說。
7
21:10,暗域邊緣。
光頭命令所有人關掉鈉燈,蒙上眼睛。
我照做,世界陷入絕對黑暗。
聽覺瞬間放大:
·心跳
·呼吸
·遠處水滴落地的回聲
·以及——
“咚。”
像有人站在我身后,用指節敲我頸椎。
我僵住,汗毛倒豎。
“別回頭。”林笙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卻帶著空曠的回音。
我伸手去抓她,卻只抓到一把空氣。
“林笙?”
沒有回答。
只有黑色玻璃下,傳來細微的“咔啦”聲,像冰面開裂。
我蹲下去,指尖觸到玻璃,冰涼徹骨。
玻璃下,一張臉緩緩浮現——
是我自己,卻睜著全黑的眼睛,嘴角裂到耳根。
它對我笑了笑,然后抬起手,貼上玻璃。
掌心與我掌心重合,溫度卻是滾燙的。
我想尖叫,卻聽見林笙的聲音貼在我耳邊:
“別動,它想引你睜眼。”
下一秒,滾燙的掌心突然消失,玻璃恢復冰冷。
我長呼一口氣,才發現自己跪在黑暗里,膝蓋生疼。
8
21:30,集合點。
光頭清點人數,少了兩個。
“被拖走了。”他語氣平靜,像在報天氣。
人群沉默,只剩鐐銬輕響。
“現在發補給,明早太陽升起前,誰也別摘布條。”
我分到一塊壓縮餅干、一支注射劑、以及一張紙條:
“暗域規則:
1.禁止制造光源
2.禁止單獨行動
3.禁止回應任何聲音
4.若發現影子,立即注射無影水”
我攥緊紙條,掌心全是汗。
9
22:00,休息區。
所謂休息區,只是黑暗里的一塊空地。
我背靠玻璃墻坐下,蒙眼布松垮垮掛在耳后,卻沒勇氣摘。
林笙的聲音從右側傳來,這次很近:
“怕嗎?”
“怕。”
“我也是。”
黑暗中,她摸索著握住我的手,指尖冰涼。
“我第一次來暗域時,也差點被拖走。”
“怎么逃的?”
“我割掉了影子。”
我愣住,想起隧道里那灘黑色黏液。
“疼嗎?”
“像把骨頭掰成兩半。”
她輕輕笑了,聲音卻發顫。
“但值得,至少我現在能牽你的手。”
黑暗中,我們十指相扣,像兩個溺水的人抓住彼此。
10
23:00,異動。
我半夢半醒,忽然聽見玻璃碎裂聲。
不是“咔啦”,是“嘩啦”——大片玻璃塌陷。
緊接著,是潮水般的腳步聲,輕盈卻密集。
光頭怒吼:“集合!開燈!”
十幾盞鈉燈同時亮起,橙黃光撕開黑暗。
我看見休息區邊緣的玻璃地面塌陷出一個大洞,黑色黏液像噴泉涌出。
黏液里,站起無數影子獵人,這次它們有了厚度,像被灌了鉛。
“注射!”
我手忙腳亂掏出無影水,針頭卻抖得對不準血管。
林笙一把搶過,扎在我頸側。
冰涼液體涌入血管的剎那,我聽見自己影子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
它從我腳底剝離,像被撕下的創可貼,帶著血肉的質感。
失去影子的瞬間,我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最后一眼,是林笙擋在我身前,黑傘撐開,傘面映出無數紅點——
像流星雨,又像眼睛。
11
23:10,撤離。
光頭帶隊沖向備用出口,人群像無頭蒼蠅。
我渾身發軟,被林笙半拖半抱。
出口是一扇銹死的鐵門,門后傳來地鐵運行的轟隆聲。
光頭用肩膀撞門,門紋絲不動。
影子獵人越來越近,鈉燈電量耗盡,光線開始閃爍。
“來不及了。”林笙低聲說。
她抬手,用傘尖劃破自己掌心,血滴在黑色玻璃上。
玻璃瞬間融化,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
“走!”
她把我推進裂縫,自己卻留在門外。
“林笙——”
裂縫合攏,最后一眼,是她被黑色黏液吞沒。
我墜入黑暗,失去意識。
12
00:00,醒。
我躺在地鐵軌道上,頭頂是慘白的日光燈。
身邊空無一人,沒有光頭,沒有影子獵人。
只有一把黑傘,靜靜躺在我手邊。
傘骨上,用血寫著一行字:
“我在疊影界等你。”
我握緊傘,掌心傳來微弱的心跳。
像林笙的。
也像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