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喜確實來了。幾天后,幾個嫩綠的小芽頂破土面,怯生生地探出頭。林溪比我更興奮,幾乎每天都要來“檢查作業”,對著那幾毫米高的嫩芽評頭論足,仿佛那是了不起的成就。
除了植物,她的“治療”范圍還在擴大。
“陳默,別老盯著花盆啦!”一天下午,她推開我幾乎要完工的一個木制小花架(這也是她的“作業”之一),把一本厚厚的、封面印著蔚藍大海和白色沙灘的旅游圖冊拍在我面前的矮幾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翱纯催@個!”她盤腿坐在我對面的地毯上,翻開圖冊,手指點在一幅壯麗的冰川照片上,“多震撼!還有這個,”指尖劃過,停在一張沙漠日出的圖片上,“像不像燃燒的金子?世界這么大,總得出去看看?。 ?
她的聲音充滿向往,眼睛里映著圖冊上斑斕的色彩,亮得驚人。我沉默地翻看著那些壯麗到不真實的風景,指尖拂過光滑的銅版紙,一種遙遠的、隔膜感油然而生。那些地方,像是存在于另一個星球。
“或者,”她合上圖冊,身體前傾,手肘撐在矮幾上,托著下巴看我,笑容里帶著點狡黠,“我們去海邊?就這個周末!我知道一個地方,人少,沙子細得像面粉,海水藍得透心涼!怎么樣?”她的眼神充滿期待,像等待獎勵糖果的小孩。
海邊?那意味著更廣闊的空間、更強烈的陽光、更陌生的環境……我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喉嚨發緊。“……太遠了?!甭曇舾蓾瑤е灸艿目咕堋?
林溪臉上的期待瞬間凝固了一下,明亮的眼睛似乎也隨之黯淡了一瞬。那黯淡極其短暫,快得像是我的錯覺。隨即,她嘴角又揚起了更大的弧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伸手越過矮幾,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那觸碰依舊帶著她的溫度。
“遠怕什么!”她語氣輕快,卻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力量,“坐車去!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就這么說定了!”她站起身,動作利落,仿佛已經敲定了行程,“我去買票!你準備泳褲和防曬霜!”她走到門口,又回頭朝我揮揮手,笑容燦爛得如同窗外熾熱的陽光,“不許反悔哦!拜拜!”
門在她身后關上。房間里似乎還殘留著她帶來的那種充滿活力的氣息,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被強行安排后的沉重感。我看著矮幾上攤開的旅游圖冊,那冰川和沙漠依舊遙遠。周末的海邊之行,像一個巨大的、無法回避的任務,沉甸甸地壓了下來。我下意識地抬手,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時間在一種近乎煎熬的期待與抗拒中緩慢流逝。周末轉眼即至。
清晨,空氣里帶著一絲涼意。我站在小區門口,手里拎著一個輕便的背包,里面裝著林溪叮囑的泳褲和一小瓶她塞給我的防曬霜。腳下踩著的是她“勒令”我換上的新帆布鞋,鞋底干凈得有些陌生。
林溪如約而至,腳步輕快得像踩著彈簧。她今天穿了一條明黃色的吊帶長裙,裙擺寬大,外面松松垮垮地罩著一件白色防曬襯衫,頭上戴著一頂大大的草編遮陽帽,帽檐下露出的笑容比陽光還要耀眼幾分。
“出發!”她元氣滿滿地一揮手,像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公交車在城市清晨的街道上穿行,車廂里人不多,冷氣開得很足。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漸漸變得陌生的街景,高樓大廈被低矮的房屋取代,鋼筋水泥叢林慢慢過渡到開闊的視野。林溪坐在我旁邊,手里拿著一本薄薄的旅行指南,興致勃勃地翻看著,時不時指著上面的圖片,壓低聲音跟我介紹那個海灘的特色。
“看,白沙!據說踩上去軟綿綿的,一點都不硌腳!”
“還有這里,退潮的時候會露出一大片礁石區,能撿到小螃蟹和貝殼!”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孩子般的雀躍,充滿了對即將到達之地的憧憬。陽光透過車窗照在她翻動書頁的手指上,白皙得近乎透明。
一個多小時后,公交車在終點站停下。一下車,咸腥而濕潤的海風便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強烈的、屬于海洋的原始氣息。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皮膚上,瞬間帶來灼熱感。遠處,是一片無垠的、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銀光的蔚藍。
林溪所說的“人少”海灘確實存在。它藏在幾塊巨大的礁石后面,需要沿著一條被踩出來的、狹窄的沙土小路走上一段。沙粒確實細膩,踩上去軟軟的,帶著陽光曬過的微熱。海浪的聲音由遠及近,嘩啦——嘩啦——,永恒而單調地重復著,帶著一種撫平人心的節奏感。
林溪歡呼一聲,像個終于獲得自由的孩子,脫掉腳上的涼鞋,赤著腳就奔向沙灘。明黃色的裙擺在碧海藍天下飛揚,像一朵盛開的向日葵。她跑了一段,又回過頭,朝我用力揮手,聲音在海風中有些模糊:“陳默!快來!”
我站在沙土小路的盡頭,望著那片開闊得令人心悸的海天。陽光刺眼,海風猛烈,濤聲宏大。一種本能的退縮感再次攫住了我。腳下的沙粒細膩,卻讓我覺得無處著力。我深吸了一口帶著咸味的空氣,胸腔里有些發悶。
“來??!”林溪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催促和鼓勵。她已經跑到了水邊,海浪涌上來,溫柔地舔舐著她的腳踝。
我抿了抿唇,最終還是邁開了腳步。新帆布鞋踩進細沙里,每一步都微微下陷。我走到離海水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看著林溪在淺水處嬉戲。她彎腰撿拾著被海浪沖上岸的小貝殼,裙擺被打濕了一小片,貼在小腿上。她的笑聲清脆,和海浪聲交織在一起。
“別光站著!”她直起身,手里握著幾個白色的小貝殼,朝我跑過來。細沙沾在她的腳踝和小腿上。她跑到我面前,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把幾個還帶著濕意和沙粒的小貝殼塞進我手心。貝殼冰涼、堅硬,邊緣有些粗糙。“拿著!幸運符!”她笑著說,眼睛彎彎的。
手心被那冰涼的、帶著沙粒的觸感占據。我低頭看著那幾個小小的、形狀不規則的白色貝殼,在陽光下泛著微弱的珍珠光澤。海浪聲在耳邊持續轟鳴。
“走,我們去那邊礁石看看!”林溪再次拉住我的手腕,指向海灘另一側幾塊巨大的、被海水沖刷得黝黑發亮的礁石。她的興致絲毫未減。
我被拉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灘上,走向那片嶙峋的礁石區。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濺起雪白的泡沫,發出沉悶的轟響。空氣里彌漫著更濃烈的咸腥味和海藻的氣息。
林溪像只靈巧的山羊,率先爬上了一塊較為平緩的礁石。她站在高處,海風將她的裙擺和防曬襯衫吹得獵獵作響,草帽也被吹得有些歪斜。她張開雙臂,面對著浩瀚無垠的大海,發出一聲長長的、毫無意義的呼喊。那聲音瞬間被海風撕碎、卷走。
“陳默!上來!”她回頭,朝我伸出手,臉上是毫無保留的、燦爛到極致的笑容。陽光從她身后照射過來,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圈耀眼的金邊。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幾縷發絲粘在她汗濕的額角。
我仰頭看著她。那一刻,站在黑色礁石之上、背對著燃燒般海天、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世界的她,美得驚心動魄,也……遙遠得如同幻影。她臉上的笑容太盛,眼底的光芒太亮,亮得幾乎要灼傷我的眼睛。
就在我看著她,準備伸手去夠她遞來的援手時,異變陡生。
林溪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一瞬。不是消失,而是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緊接著,她伸向我的手,在半空中極其細微地顫抖了一下。那顫抖極其短暫,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隨即,她整個人毫無征兆地晃了晃,像被一陣無形的強風吹襲。
“小心!”我的心臟猛地一縮,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身體已經本能地向前一步,伸手想去扶住她。
但她的晃動只是極其短暫的一下。在我出聲的同時,她已經穩住了身體。臉上的笑容重新綻放開來,甚至比剛才更加明媚,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失態從未發生。
“沒事!”她語氣輕快地回答,聲音在海風中依舊清晰,帶著一種刻意的、安撫的意味。她伸出的手依舊穩穩地懸在那里,等待著我,“上來!這里的風景更好!”
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離她的手腕只有寸許距離。剛才那一幕清晰地烙印在視網膜上——她瞬間凝固的笑容,那只微顫的手,那一下令人心驚的晃動。海風猛烈地吹著,帶著咸腥的涼意。我看著她重新綻放的、過于燦爛的笑容,看著她依舊伸出的、等待的手,一種冰冷的、帶著尖銳棱角的不安感,像海底突然升起的暗礁,猝不及防地撞進了我的心底。
那片礁石區之后,林溪似乎刻意收斂了一些。她不再試圖拉著我往更高的地方爬,也不再做出那種擁抱大海的張揚姿態。我們沿著海岸線慢慢走著,赤腳踩在濕潤的沙灘上,留下兩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她依舊興致勃勃地尋找著被海浪沖上來的小東西——形狀奇特的鵝卵石、色彩斑斕的碎貝殼、偶爾還能找到一兩只驚慌失措的小螃蟹。
“看!像不像一顆心?”她獻寶似的把一塊光滑的、近似心形的淡粉色鵝卵石遞到我眼前。石頭被海水打磨得溫潤,帶著海洋的氣息。
“還有這個,”她又撿起一枚有著螺旋紋路的白色小海螺,放在耳邊,“聽!海的聲音!”
她努力維持著之前的輕松愉快,分享著她的每一個小小發現。然而,那刻意維持的痕跡,像一層薄薄的油彩,涂抹在原本生動的畫面上。她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但眼底深處,那曾經毫無保留的光芒,似乎被什么東西悄悄吸走了一部分,不再像之前那般純粹、那般具有穿透力。她的臉色在強烈的海邊陽光下,也顯得比平時更加蒼白,甚至透出一種玉石般的、易碎的質感。偶爾,她會微微瞇起眼睛,像是在抵抗陽光的刺目,又像是在忍受某種細微的不適。
回程的公交車上,我們并排坐著。海邊的喧囂和咸腥被隔絕在車窗外,車廂里只剩下引擎的嗡鳴和空調冷氣的嘶嘶聲。林溪靠在椅背上,草帽蓋在臉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她似乎睡著了,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而微微搖晃。車廂內光線昏暗,只有窗外飛速掠過的路燈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我坐在她旁邊,目光落在她搭在膝蓋的手上。那只手白皙、纖細,此刻卻無力地垂落著,指尖微微蜷縮。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著我,讓我想要伸出手,去觸碰一下她的指尖,確認她的溫度,確認她是否真的只是累了。剛才在礁石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進我的腦海,反復回放:凝固的笑容,顫抖的手,瞬間的晃動……還有此刻,她看似沉睡中透出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感。
手指在身側微微動了動,蜷縮又松開。最終,那沖動還是被一種莫名的怯懦和某種不祥的預感壓了下去。我僵硬地收回目光,轉向窗外飛逝的模糊夜景。霓虹燈牌在黑暗中拉出長長的光帶,光怪陸離,如同流動的星河。
不安,像車窗縫隙里滲進來的、帶著咸味的夜風,無聲無息地,浸透了整個車廂。它纏繞著我,冰冷而粘稠。我抱緊了懷里的背包,那里面還裝著她在海邊塞給我的幾個小貝殼和小石頭,冰涼堅硬的觸感隔著布料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