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市場的氣味像一記重拳,混雜著泥土的腥氣、植物汁液的青澀、魚缸里的水藻味、鳥雀的羽毛和糞便氣息、還有某種廉價香料的甜膩,所有味道濃烈地交織在一起,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聲音更是鼎沸——各種鳥雀尖銳的鳴叫、狗吠貓叫、商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討價還價的喧嚷、還有音響里循環播放的、走了調的流行歌曲……匯成一股巨大嘈雜的聲浪,狠狠撞擊著我的耳膜。
我被這過于強烈的感官轟炸弄得頭暈目眩,下意識地停住腳步,身體微微繃緊,幾乎想要立刻轉身逃離。手腕上林溪的力道卻適時地加重了。
“跟著我!”她回頭,聲音在一片喧囂中依舊清晰地傳來,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篤定。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對眼前的混亂和嘈雜似乎甘之如飴,甚至有些興奮。
她拉著我,靈活地在擁擠狹窄的通道里穿梭。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攤位,堆滿了各種盆栽、花卉、魚缸、鳥籠、寵物用品……色彩斑斕得晃眼。她目標明確,徑直朝著植物區走去。在一個擺滿各種小型盆栽的攤位前停下。
“老板,看看小盆栽!”她聲音清脆,熟練地和攤主打著招呼。攤主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正低頭刷著手機,聞言抬起頭,熱情地應了一聲。
林溪松開我的手,俯下身,開始在一排排形態各異的小盆栽中仔細挑選。她的手指在各種圓潤可愛的多肉植物、葉片精致的蕨類、掛著小紅果的金桔間流連,時不時拿起一盆,對著光線仔細看看葉片的狀態,或是掂量一下盆土的濕度。
“陳默,你看這個怎么樣?”她拿起一盆葉片肥厚、形狀像小熊掌的多肉植物,舉到我面前。那嫩綠的顏色確實可愛。
我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緊,周圍過于嘈雜的環境讓我難以集中精神。“……挺好。”聲音干澀。
她似乎不滿意我的敷衍,又把那盆熊童子放了回去,目光繼續搜尋。最終,她的視線定格在攤位角落。那里有幾盆植物,葉子細長如蘭草,但顏色卻是一種極其少見的、近乎墨汁般的深紫色,在周圍一片鮮綠嫩黃中顯得格外陰沉、神秘。
“老板,那是什么?”她指著那幾盆紫色植物問。
“哦,那個啊,”老板瞥了一眼,“紫葉酢漿草,也叫紫蝴蝶。好養活,耐陰,放屋里頭挺好看的。”
“耐陰……”林溪低聲重復了一句,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走過去,拿起一盆紫葉酢漿草。墨紫色的葉片在花鳥市場渾濁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天鵝絨般的質感,葉脈是更深的紫黑色。葉片背面,則是一種妖異的暗紅色。
“就要這個了!”林溪幾乎沒有猶豫,爽快地付了錢。
她把那盆紫得發黑的酢漿草塞到我手里。冰涼的塑料盆壁貼著我的掌心,那深沉得近乎不祥的紫色,與周圍喧鬧的環境格格不入。它安靜地待在我手里,像一塊凝固的夜色。
“給!”林溪付完錢,轉頭把那盆紫得發黑的酢漿草塞到我手里。塑料盆壁帶著市場里特有的微涼觸感,那深沉得近乎不祥的紫色葉片,在周圍喧鬧嘈雜、色彩斑斕的背景中,像一塊突兀的、冰冷的墨跡。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盆沿,指尖能感受到塑料的硬度和涼意。這盆花……它靜默的姿態,它深沉的色澤,與林溪那過于明媚的笑容和周圍過于喧囂的環境,形成了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對比。
“走!”林溪似乎完成了任務,心情大好,再次抓住我的手腕——不是之前那種拖拽的力道,而是一種帶著熟稔意味的牽引。她的手指依舊溫熱有力,拉著我轉身,逆著人流,朝市場出口方向走去。
重新擠過狹窄擁擠、氣味混雜的通道。這一次,我手里多了一盆花。那沉甸甸的、冰涼的盆體,那墨紫色的葉片,仿佛成了某種奇異的錨點,讓我在喧囂的洪流中,找到了一絲微弱的著力感。林溪走在前面,淺色的身影在攢動的人頭中靈活地穿梭,像一條逆流而上的魚。我被動地跟著,目光落在她抓著我手腕的手上,又落回自己手中那盆沉默的紫色植物上。
走出花鳥市場厚重悶熱的塑料門簾,室外的空氣帶著初夏傍晚的微涼和清新感撲面而來,瞬間沖淡了鼻腔里殘留的混雜氣味。夕陽西斜,將天空染成一片柔和的橘粉色。
林溪終于松開了手。手腕上那溫熱的束縛感消失,皮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竟覺得有些空落落的。
“好啦!任務完成!”她轉過身,面對著我,雙手叉腰,臉上帶著一種大功告成的滿足笑容。夕陽的金光勾勒著她的發絲,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毛邊。“現在,你有兩個小生命要照顧啦!”她的目光落在我懷里的那盆紫葉酢漿草上,又抬起眼,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感覺怎么樣?花鳥市場,是不是比你那小房間熱鬧多了?”
我低頭看著手里的兩盆植物。一盆是初見時的玉樹,油綠飽滿,沐浴過陽光后顯得生機勃勃;另一盆是剛買的紫葉酢漿草,墨紫色的葉片在夕照下泛著幽深的光澤,沉靜得如同凝固的夜色。它們擠在一起,一明一暗,一暖一冷,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被強行塞到了我的懷里。
“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算是回答。感覺?太復雜了。花鳥市場的喧囂幾乎耗盡了我的力氣,那盆紫色的花又帶來一種莫名的沉墜感。但……看著掌中這兩盆鮮活的生命,一種極其細微的、類似“擁有”的奇異感覺,在疲憊的縫隙里悄然滋生。
“走吧,回家!”林溪似乎并不期待我長篇大論的回答,很自然地轉過身,率先朝著我們來的方向走去。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身后的人行道上。
回程的路似乎變得熟悉了一些。夕陽的余暉不再如正午陽光那般灼人,帶著一種溫吞的暖意。周圍的景物也安靜下來,喧囂退去,只有歸家的車流聲和遠處模糊的市聲作為背景。林溪的腳步放慢了,不再像來時那樣風風火火。她走在我身側,保持著半步的距離,沒有再看我,也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走著。晚風吹拂著她的發梢和衣角。
這種沉默,反而讓我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松弛下來。我抱著兩盆花,感受著它們沉甸甸的分量和盆壁的微涼,腳步踩在鋪著方磚的人行道上,發出規律的輕響。夕陽的暖光落在玉樹油綠的葉片上,也落在酢漿草深紫色的葉面上,折射出不同的光澤。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如同溫吞的水流,緩慢地漫過被喧囂沖擊得疲憊不堪的心緒。
快走到小區門口時,林溪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側過頭看向我。夕陽的余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
“陳默,”她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一點,帶著一種安撫的、近乎溫柔的質地,“你看,世界很大,對不對?”她的目光并沒有落在我臉上,而是望向遠處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天空和樓宇的剪影,“雖然吵了點,鬧了點,但……也有很多安靜的好看的地方。就像那盆紫蝴蝶,”她的視線終于落回我懷里的酢漿草,“不用很多光,也能活得很好。”
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那話語里的意味,像是對花鳥市場的評價,又像是對那盆耐陰紫蝴蝶的說明,但聽在我耳中,卻奇異地帶著一種……指向我的寬慰。世界很大,有喧囂,也有安靜。就像這盆花,不需要很多光。
我抱著花盆的手指微微收緊,塑料盆壁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我沒有說話,只是在她話音落下后,極輕微地點了點頭。夕陽的暖光籠罩著我們,將我們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投在身后長長的路上。那盆深紫色的酢漿草,在懷里沉默著,像一片小小的、安靜的夜。
日子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開始圍繞著林溪轉動。她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執著的園丁,而我,是她那株需要精心修剪、牽引才能離開陰暗角落的頑固植物。
她帶來的“作業”,不再局限于那兩盆花。
“陳默!看看這個!”一個周末的早晨,她興沖沖地敲開門,手里捧著一個扁平的紙盒。打開,里面是幾包用透明小袋子分裝好的種子,旁邊還有小巧的園藝鏟、噴壺和幾個素色的陶土花盆。“播種!從種子開始,看著它們發芽、長大,最有意思了!”她不由分說地把東西塞給我,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陽臺角落那點地方就夠!陽光正好!”
于是,在那個被陽光曬得微暖的角落,我笨拙地蹲著,按照她在一旁的指點,將細小的種子小心翼翼地埋進松軟的培養土里,再覆上一層薄土,用噴壺噴上細密的水霧。指尖沾滿泥土的顆粒感,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氣息。
“耐心點,”林溪蹲在我旁邊,雙手托著下巴,看著那幾個花盆,眼神溫柔得像在看熟睡的孩子,“它們會給你驚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