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明黃色的噴壺，就放在矮幾靠近沙發扶手的位置。我時常會盯著它看，像是在研究一件來自外星文明的造物。林溪說的“土干透了再澆”，成了一個模糊又具體的指令。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進花盆的土壤里。指尖觸碰到微涼的顆粒感，那感覺陌生又奇異。干燥？濕潤？我的感官似乎早已遲鈍，難以準確分辨。最終，總是遲疑著拿起噴壺，學著記憶中園丁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傾斜壺嘴，讓細小的水珠均勻地灑落在土表。看著深色的水痕一點點在灰褐的土面上暈染開，聽著水珠滲入土壤時發出的極其微弱的“滋滋”聲，心中會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完成的慰藉。

那包緩釋肥，我猶豫了好幾天才拆開。按照說明，只捏了三四顆棕黑色的小顆粒，用指尖捻著，小心翼翼地、均勻地撒在花盆邊緣的土面上。做完這一切，我會靠在沙發里，長久地凝視著它，像一個等待神跡發生的信徒。

變化是緩慢的，但又是切實存在的。玉樹的葉片愈發肥厚，嫩芽也抽出了第二對、第三對小小的、圓潤的葉片，綠得鮮嫩欲滴。這小小的生命跡象，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顆石子，在我凝固的世界里，蕩開了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

當林溪再次敲響我的門時，距離上次送來噴壺和肥料，大概過去了一周多。敲門聲依舊輕快，帶著她特有的節奏感。

我拉開門。她站在門口，依舊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笑容燦爛，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第一時間就精準地落在我身后矮幾上的那盆玉樹上。

“哇哦！”她發出一聲短促而驚喜的贊嘆，像只輕快的小鳥，沒等我邀請，就側身從我旁邊擠了進來，目標明確地直奔那盆植物。

“長得真好！”她彎下腰，湊近了仔細看，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那幾片新長出的嫩葉，“葉子真厚實，顏色也正！新芽也長得好快！”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滿是毫不掩飾的贊許，“陳默，你很有天賦嘛！照顧得真不錯！”

她的夸贊來得如此直接而熱烈，像一股溫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進我的胸口。我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看著她像欣賞一件珍寶般圍著那盆小小的植物轉，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低聲說：“是…是它自己長得好。”

“那也得你照顧得好才行！”林溪直起身，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權威感。她的目光終于從植物上移開，掃視了一下房間。陽光依舊慷慨地灑滿每個角落，灰塵在光柱里安靜地懸浮。“房間也亮堂多了！”她滿意地點點頭，仿佛這陽光是她親自帶來的杰作。

然后，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評估的意味，從我的臉，滑到我的肩膀，再到我隨意套著的、洗得發白的舊T恤上。她的笑容里多了一絲狡黠的意味。

“不過嘛……”她故意拉長了語調，歪著頭看我，“光照顧植物可不行哦，陳默同學。”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移開了視線。

“你看，”她指了指窗外，雖然隔著玻璃，但能想象外面下午明媚的光景，“這么好的天氣，窩在房間里太浪費了。走！”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指溫熱、干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那突如其來的、皮膚相貼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層層包裹的麻木外殼，直抵神經末梢。我身體猛地一僵，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想要抽回手。手腕上的肌肉瞬間繃緊。

“帶你去個好地方！”她似乎完全沒察覺我的抗拒，或者察覺了也毫不在意，依舊緊緊抓著我的手腕，語氣興奮得像要去探險。“保證讓你大開眼界！”

她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我被她拉著，踉蹌著向前邁了一步，被迫離開了門口那片相對安全的區域。陽光毫無保留地照在我臉上、身上，那灼熱感再次鮮明起來。一種強烈的、想要退回陰影里的沖動在胸腔里翻騰。

“我……”拒絕的話堵在喉嚨口，卻在她回頭投來的、充滿期待和不容置疑的明亮目光中，被硬生生地壓了回去。那目光太亮，太有力量，像陽光本身，讓人無法直視，更無法違逆。

“快點啦！”她催促著，手上加了點力道，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我拉出了門。

“砰”的一聲輕響，身后的門關上了。

隔絕了那個熟悉、昏暗、帶著腐朽氣息的堡壘。我站在了樓道里。

明亮的光線從樓梯間的窗戶傾瀉而下，帶著初夏午后特有的、微微燥熱的溫度。空氣中飄散著不知哪戶人家傳來的飯菜香氣，還有樓下隱約傳來的孩童嬉鬧聲。一切都帶著強烈的“外面”的氣息，鮮活、嘈雜、撲面而來。我被林溪拽著，腳步有些虛浮地踩在磨得光滑的水泥樓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滾燙的砂礫上。手腕被她牢牢攥著，那片皮膚燙得驚人。陽光毫無遮擋地落在我的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帶來持續的、微微的刺痛感。我下意識地瞇起眼，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腳上那雙舊得有些變形的帆布鞋上，試圖從那一點熟悉的舊物上汲取一絲安全感。

林溪卻毫無所覺，或者說毫不在意我的僵硬和沉默。她步履輕快，拉著我噔噔噔地下樓，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輕快旋律。她的身影在樓梯拐角處跳躍，淺色的衣服反射著陽光，像一團移動的光源。

走出單元門的那一刻，更為強烈的光線和聲浪猛地將我包圍。

正午剛過的陽光白花花地砸在水泥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小區的綠化帶里，修剪整齊的冬青油綠發亮，幾棵高大的香樟樹枝葉交錯，在地上投下晃動的、斑駁的光影。蟬鳴聲不知疲倦地從樹葉深處傳來，匯成一片巨大的、喧囂的背景音。遠處有汽車駛過的聲音，更近處，幾個老人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搖著蒲扇閑聊，他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耳中。

這一切都過于喧囂，過于明亮，過于……真實。

我被這過于豐沛的感官信息沖擊得有些眩暈，腳步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身體微微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手腕上林溪的力道也隨之加重，帶著一種催促的意味。

“走這邊！”她興致勃勃，拉著我拐向小區的一條側路。

腳下的路從水泥地變成了鋪著彩色方磚的小徑，蜿蜒著穿過一片更為濃密的綠化帶。空氣里的植物氣息更加濃郁了，混雜著泥土被陽光曬過后特有的微腥味道。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篩下來，變成細碎的光斑，跳躍著落在我們身上、臉上、地上。光影的明暗變化更加劇烈，讓我的眼睛有些難以適應。

林溪的腳步終于慢了下來，不再那么急切。她松開了我的手腕。

那溫熱的、帶著力量的觸感驟然消失，手腕上仿佛還殘留著一點被握緊的微麻感。我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手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片皮膚。失去了那股牽引的力量，我站在小徑上，一時有些茫然，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周圍是陌生的綠意和喧囂，陽光和樹影在腳下晃動，一切都充滿了不確定。

“快看！”林溪的聲音帶著發現寶藏般的雀躍，打破了這短暫的空白。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小徑在前方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景象毫無預兆地撞入眼簾。

那是小區中心花園的一角，但眼前所見，卻與尋常的花圃截然不同。

那是一片……洶涌的、燃燒著的色彩！

大片大片濃烈到極致的紅！不是玫瑰那種含蓄的深紅或粉紅，而是火焰般熾烈、鮮血般純粹的紅！它們一簇簇、一團團，緊密地挨擠著，開得鋪天蓋地，毫無保留。細長的花瓣邊緣帶著微小的、不規則的鋸齒，像被無形的火焰舔舐過，帶著一種近乎狂野的生命力。它們密密麻麻地覆蓋在茂盛的綠葉之上，那綠意幾乎被這洶涌的紅徹底淹沒。

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在這片紅色的火焰上，花瓣薄如蟬翼，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質感，仿佛真的在燃燒。微風吹過，整片花海便掀起一陣灼熱的、紅色的波濤，發出細微的、如同絲綢摩擦般的沙沙聲。那濃烈到化不開的紅色，像擁有實質般的力量，直直地撞進我的瞳孔，瞬間塞滿了整個視野，連帶著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灼熱起來。

我從未見過如此……放肆的生命。

它們開得不管不顧，開得轟轟烈烈，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熱情、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這一刻燃燒殆盡。那種純粹的、極致的、帶著毀滅意味的絢爛，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習慣了灰暗色調的視網膜上。

“漂亮吧？”林溪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自豪和得意，“這是朱槿！也叫扶桑花！整個小區就屬這片開得最瘋！”她往前走了幾步，靠近那片花海的邊緣，微微俯下身，湊近一朵開得正盛的花。陽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臉輪廓，她的眼睛里映著那片濃烈的紅，仿佛也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

“你看它的花瓣，薄薄的，像不像紙？”她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那火焰邊緣的花瓣，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惜，“可它偏偏就能開得這么烈，這么不管不顧。”她收回手，轉頭看向我，臉上依舊帶著笑，但那笑容里似乎多了點什么。她的眼神格外明亮，甚至亮得有些……刺眼，像陽光下的碎玻璃，折射著過于強烈的光芒。她的臉色在濃烈紅花的映襯下，似乎比平時更蒼白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有時候覺得，”她的聲音放輕了些，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能這樣痛痛快快地燒一場，也挺好的，對吧？哪怕…燒完了就沒了。”她的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消散在花叢間細微的沙沙聲里。

她的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我因震撼而翻騰的心湖。痛痛快快地燒一場？哪怕燒完了就沒了？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片燃燒的花海，那濃烈的紅色似乎有了重量，壓得我胸口發悶。這絢爛背后，是否藏著某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際，林溪已經直起身，臉上那瞬間的飄忽和脆弱感消失得無影無蹤，重新被明媚的笑容取代。“發什么呆呢？”她幾步走回我身邊，動作輕快得像一陣風，再次不由分說地抓住了我的手腕，“走！帶你去花鳥市場！給你挑個伴兒！一盆玉樹太孤單啦！”

手腕再次被那溫熱有力的手掌握住，我微微一顫。還未從那片燃燒的朱槿帶來的沖擊中完全回神，就被她拉著，轉身離開了這片過于喧囂的紅色火焰。小徑在腳下延伸，樹影婆娑。我被動地跟著她的腳步，手腕上的觸感如此鮮明。離開那片花海時，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那片濃烈的紅，在陽光下依舊熊熊燃燒，像一場無聲的、永不熄滅的獻祭。而林溪拉著我，正大步走進前方濃密的樹蔭里。光線瞬間暗了下來，從灼熱變得清涼。樹蔭深處，光線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斑駁的光影在她淺色的衣服上飛快地掠過、變幻。有那么一瞬間，她側臉的輪廓在明暗交替中顯得有些不真切，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樹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