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溝邊的蘆葦長得比人高,風一吹就嘩啦響,像有人在暗處說話。陳守業把阿秀放在蘆葦叢里,王翠蓮蹲在旁邊,用破布給孩子擦腳底板的血。血已經干了,結成硬痂,一擦就掉,露出里面的紅肉,像剛剝殼的蝦。
“銀鎖還在嗎?”王翠蓮突然問,手摸向阿秀的脖子。阿秀點點頭,從衣領里拽出銀鎖——那是王翠蓮的嫁妝熔的,上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邊角已經被磨得發亮,是阿秀平時總摸的緣故。“能保佑阿秀嗎?”王翠蓮的聲音發顫,眼睛盯著銀鎖,像在看塊救命的符。
“能。”陳守業說,心里卻沒底。他想起官溝里的尸體,有的脖子上也掛著銀鎖,有的刻著“富貴”,有的刻著“平安”,最后還是成了刀下鬼。但他不能說,只能騙王翠蓮,騙阿秀,也騙自己。
阿秀把銀鎖攥在手里,手指在“長命”兩個字上摸來摸去。“娘,小豆子哥哥也有銀鎖嗎?”她突然問,眼睛里帶著點期待——小豆子沖進火里救布娃娃的樣子,她還記著。
王翠蓮沒說話,只是把阿秀摟進懷里。陳守業靠在蘆葦上,摸了摸懷里的玉佩,是柳如是的,冰涼的玉片貼著胸口,像塊護身符。他想起春桃放在路邊的銀簪,想起洪老太太的白頭發,想起大哥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又空落落的。
突然,蘆葦叢外傳來腳步聲,很沉,是清兵的皮靴。陳守業趕緊捂住阿秀的嘴,王翠蓮把孩子往蘆葦深處推。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是之前換篾刀的清兵糧販,刀鞘上掛著塊布條,是從他的篾刀上撕的,現在還沾著點竹青。
“還有活的?”糧販的聲音很粗,手里的刀在蘆葦叢里劃來劃去,“出來!不然燒了這蘆葦!”
陳守業想躲,卻被糧販的刀尖頂住了胸口。“出來吧,”糧販笑了,露出顆黃牙,“我認得你,換篾刀的那個。”他的目光落在阿秀身上,突然亮了,“這小蠻子脖子上的,是銀鎖吧?”
阿秀把銀鎖往懷里藏,卻被糧販一把揪住頭發,疼得她直哭。“給我!”糧販的刀架在阿秀的脖子上,“這破鎖,換你一條命,劃算。”
王翠蓮撲過去,想搶銀鎖,卻被糧販一腳踹在肚子上。她倒在地上,疼得蜷縮起來,手死死按在小腹上,眼淚掉在血水里,像顆碎珠子。“別碰孩子!”她的聲音撕心裂肺,“我給你錢,給你所有的錢!”
陳守業之前總怕,怕清兵,怕殺人,怕自己也成了刀下鬼。可現在看見王翠蓮被打,阿秀被揪著頭發,銀鎖要被搶走,他突然不怕了。他摸起地上的石頭,是塊尖的,邊緣能劃破手,他攥在手里,指節發白,像要把石頭捏碎。
“放開她。”陳守業的聲音很沉,不像平時的他。糧販愣了愣,笑了:“你還想反抗?”他的刀離開阿秀的脖子,轉向陳守業,“我看你是活膩了。”
陳守業沒說話,突然沖過去,石頭往糧販的頭上砸。第一下沒砸準,砸在肩膀上,糧販疼得嗷嗷叫,刀掉在地上。第二下砸在頭上,血立刻流出來,順著糧販的臉往下淌,像條紅蟲子。糧販想跑,陳守業抓住他的衣領,又砸了第三下,第四下,直到糧販的身子軟下去,像堆爛泥。
阿秀嚇得哭不出聲,王翠蓮爬過來,抱住孩子,手還在發抖。陳守業站在糧販的尸體旁,手里還攥著石頭,石頭上的血滴在地上,像顆顆紅珠子。他突然覺得惡心,蹲在地上干嘔,嘔出些綠水,是昨天吃的野菜。
“銀鎖……”阿秀突然說,手指著糧販的手。陳守業走過去,從糧販的手里搶回銀鎖——鎖已經碎了,“長命”的“命”字裂成了兩半,像個破碎的念想。他用布把銀鎖包好,遞給阿秀:“碎了也能保佑你,因為娘和爹在。”
阿秀接過銀鎖,緊緊攥在手里,不再哭了。王翠蓮靠在陳守業旁邊,突然說:“肚子動了。”她的手放在小腹上,臉上露出點驚訝,又有點害怕,“剛才動了一下,很輕。”
陳守業摸過去,能感覺到輕微的起伏,像只小蟲子在里面爬。他愣了愣,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是懷孕后第一次胎動,像個信號,告訴他們,還有希望,還有活頭。
“得走了。”陳守業把阿秀抱起來,王翠蓮扶著他的胳膊,慢慢站起來。糧販的尸體躺在蘆葦叢里,血把周圍的水染成了粉紅,像塊化了的胭脂。陳守業沒回頭,他知道,自己殺了人,以后再也不是那個只會編竹筐的陳守業了,但他不后悔——為了王翠蓮,為了阿秀,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他得狠一點,才能活下去。
他們往江邊走,蘆葦叢里的風還在吹,嘩啦響,像在說悄悄話。阿秀在陳守業懷里,手里攥著碎了的銀鎖,時不時摸一下,像在確認還在。王翠蓮的腳步比之前穩了些,手一直放在肚子上,臉上有了點血色。
遠處的江邊隱約能看見幾只破木筏,是難民自己扎的,在水里晃來晃去,像片葉子。陳守業知道,前面還有很多危險,可能找不到船,可能遇到清兵,可能活不到南京。但他不怕了,因為他知道,只要還活著,只要家人還在,只要肚子里的孩子還在動,就有希望。
他摸了摸懷里的玉佩,又摸了摸手里的石頭,突然覺得這兩樣東西像塊秤砣,讓他心里踏實。玉佩是柳如是的念想,石頭是他自己的念想——以后再遇到危險,他還會拿起石頭,為了家人,為了活著,他得比這亂世更狠。
風又吹起來,帶著江邊的腥味,吹在臉上,涼得像冰。陳守業抱著阿秀,王翠蓮跟在后面,他們一步一步地往江邊走,腳步比之前穩了些,也堅定了些。他們知道,前面的路還很長,還很苦,但他們會走下去,帶著碎了的銀鎖,帶著肚子里的胎動,帶著所有想活的人的念想,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