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溝的水在午后變得更渾,太陽曬得血沫子泛著油光,像塊潑了血的破布。陳守業拿著根棍子在前面探路,棍子戳到水里的尸體,發出“噗”的悶響,像踩在爛棉絮上。他要去探官溝的出口,洪老太太說過,從這里能繞到江邊,只是現在尸體堵了大半,得找條能下腳的路。
剛走到官溝拐角,就看見個黑影從尸體堆里爬出來。那人渾身是血,布衫爛得像篩子,胳膊上有個深可見骨的傷口,肉翻著,像塊爛白菜。陳守業趕緊舉起棍子,以為是清兵,卻聽見那人啞著嗓子喊:“守業!是我!”
是大哥陳守義。
陳守業跑過去,把大哥扶起來。大哥的臉腫得像發面饅頭,眼睛只剩條縫,嘴角淌著血,下巴上的胡茬沾著泥和血,像團亂草。“大哥,你咋成這樣了?”
大哥沒說話,只是抓住陳守業的胳膊,手勁大得能捏碎骨頭。他的指甲嵌進陳守業的肉里,血珠滲出來,滴在大哥的布衫上。“嫂子……嫂子被清兵搶了……”他的聲音發顫,像被砂紙磨過,“侄子……侄子掉在地上,我沒敢撿,怕被發現……”
陳守業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疼得他喘不過氣。他想起大哥以前總拍著胸脯說“男人要護家”,說要把爹娘的牌位傳下去,現在卻像條喪家之犬,連自己的兒子都沒能護住。
“你咋不撿?”陳守業的聲音突然大了,像在吼,“那是你兒子!是陳家的根!”
大哥突然爆發了,一把推開陳守業,拳頭砸在旁邊的尸體上。尸體的肚子被砸破,里面的東西流出來,紅的白的,濺了他一臉。“我能咋辦?!”他的聲音撕心裂肺,眼淚混著血往下淌,“我看著侄子被馬蹄踏碎,腦漿濺在我臉上,我能咋辦?!我要是死了,誰給咱爹娘傳后?!”
陳守業被推得后退了幾步,踩在水里的尸體上。冰涼的水漫過腳踝,帶著股腥氣,鉆進褲管。他看著大哥的樣子,突然覺得心里堵得慌——大哥不是不護家,是護不住。這世道,護家的人往往死得最快,像張屠戶,像老倪頭,像那些抱著孩子不肯放手的婦人。
“對不起,大哥。”陳守業走過去,扶住大哥的胳膊,“是我說話太急了。”
大哥沒說話,只是蹲在地上哭,肩膀抖得像被風吹的草。陳守業也蹲下來,拍著大哥的后背,能感覺到他背上的骨頭硌得慌——大哥瘦了太多,以前寬寬的肩膀,現在只剩層皮裹著骨頭。
王翠蓮抱著阿秀走過來,看見大哥的樣子,趕緊把阿秀的眼睛捂住。阿秀從指縫里往外看,小聲問:“娘,大伯咋哭了?”
王翠蓮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她的手放在肚子上,那里的弧度又明顯了些,像揣了個小南瓜。她知道,大哥的苦,阿秀現在不懂,以后也未必懂——孩子的世界里,沒有“無能為力”,只有“為啥不做”。
“大哥,”陳守業擦干大哥臉上的淚,“嫂子被搶到哪去了?我們去找她。”
大哥的身子抖了抖,指了指西邊:“往喬家的方向去了,我看見清兵拖著她,她的藍布衫被撕了個口子,頭發散著……”他的聲音又開始發顫,“我想追,卻被清兵用槍托砸了胸口,差點喘不上氣。”
陳守業點了點頭,對王翠蓮說:“你帶著阿秀在這等著,我和大哥去找嫂子。”
王翠蓮拉住他的胳膊:“小心點,早點回來。”她從懷里掏出塊青稞餅,塞給陳守業,“路上餓了吃。”
陳守業和大哥往喬家方向走。喬家以前是揚州的富商,宅院大得能跑馬,現在卻成了片廢墟。墻塌了,房梁燒得焦黑,像根炭,地上的瓦礫里混著些金銀首飾的碎片,是清兵沒搜干凈的。
“嫂子!”大哥喊著,聲音在廢墟里回蕩,像只沒頭的蒼蠅。他在尸體堆里翻找,手碰到冰冷的尸體,卻沒敢縮,只是不停地扒拉,嘴里重復著“嫂子”。
陳守業也在找,眼睛盯著那些穿藍布衫的尸體。突然,他看見具女尸躺在房梁下面,藍布衫被撕了個口子,露出的胳膊上有塊胎記——是嫂子的,去年嫂子給阿秀做衣服時,他見過,像片小柳葉。
“大哥,”陳守業的聲音發顫,指著那具女尸,“你看……”
大哥跑過來,看見那塊胎記,突然癱在地上。他想爬過去,卻被陳守業攔住了。“別過去,”陳守業說,“嫂子已經走了,讓她安息吧。”
大哥沒說話,只是趴在地上哭,拳頭砸在瓦礫上,出血了也沒感覺。陳守業看著那具女尸,心里像被掏空了——嫂子以前總說要給阿秀做件紅棉襖,說要看著阿秀長到能梳辮子,現在卻成了這樣,躺在冰冷的瓦礫里,連塊遮身的布都沒有。
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陳守業趕緊把大哥拽起來:“快走!清兵來了!”
大哥沒動,只是看著那具女尸:“我不走,我要陪著你嫂子。”
“你得走!”陳守業吼著,拽著大哥往廢墟外面跑,“你要是死了,誰給咱爹娘傳后?誰給嫂子和侄子報仇?”
大哥被拽著跑,眼淚還在淌,嘴里喊著“嫂子”。跑到官溝邊時,王翠蓮趕緊迎上來,看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嫂子沒了,眼淚也掉了下來。
“大哥,”陳守業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祖先的牌位,用破布裹了三層,“你帶著這個,往南京逃。咱遠房舅舅在南京開雜貨鋪,能收留你。”
大哥接過牌位,手在發抖:“那你們呢?”
“我們往江邊走,”陳守業說,“找到船就去南京找你。”
大哥沒說話,只是看著陳守業,眼睛里全是愧疚:“守業,對不起,我沒護住嫂子和侄子。”
“別說了,”陳守業拍了拍大哥的肩膀,“活著就好。活著,才能給陳家傳后,才能對得起爹娘。”
大哥點了點頭,把牌位揣進懷里,又從懷里摸出塊干硬的窩頭,遞給阿秀:“阿秀,拿著,路上吃。大伯去給你找桂花糕,你最愛吃的那種。”
阿秀接過窩頭,咬了一口,看著大哥:“大伯,你啥時候回來?嫂子去哪了?”
大哥的眼淚又掉了下來,摸了摸阿秀的頭:“大伯很快就回來,嫂子去給你做新衣服了。”
陳守業把大哥送到官溝出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尸體堆里。大哥走得很慢,時不時回頭,像怕再也見不到他們。陳守業站在原地,心里突然覺得沉甸甸的——從今天起,他不僅是丈夫、父親,還是陳家的支柱。他得帶著王翠蓮、阿秀,還有肚子里的孩子活下去,得把陳家的根守住。
王翠蓮抱著阿秀走過來,手放在陳守業的肩膀上:“別擔心,大哥會沒事的。”
陳守業點了點頭,眼睛看著官溝的血水。水里漂著片藍布,像嫂子那件衫子的碎片,被風吹得打旋,很快就漂遠了。他摸了摸懷里的玉佩,是柳如是的,冰涼的玉片貼著胸口,像在提醒他——得活著,得帶著這些人的念想活著。
阿秀突然指著遠處的江邊:“爹,你看,有船!”
陳守業往江邊看,只有黑煙在飄,像條巨大的黑蛇,纏在揚州城上空。他知道,阿秀是想逃出去了,想離開這個滿是尸體和血的地方。他笑了笑,摸了摸阿秀的頭:“是,有船。我們很快就能坐上船,去南京,找大伯,吃桂花糕。”
王翠蓮抱著阿秀,跟在陳守業后面,往江邊走。路上的尸體越來越多,有的被野狗啃得只剩骨頭,有的肚子被剖開,里面的東西拖在地上,像條紅帶子。阿秀在王翠蓮懷里,手里攥著那塊窩頭,不再哭,也不再說話,只是偶爾看一眼路邊的尸體,眼睛里多了點什么,像被點亮的燈。
陳守業走在前面,手里拿著棍子,探著路。他想起大哥的背影,想起嫂子的藍布衫,想起洪老太太的白頭發,想起小豆子懷里的布娃娃。這些人,這些事,都像種子一樣埋在他心里。他知道,只要還活著,這些種子就會發芽,就會開出花來。而他,得帶著這些種子,往江邊走,往南京走,往有希望的地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