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洪婆刑
- 揚州余燼錄
- 安宸的筆墨
- 3206字
- 2025-08-25 17:56:42
何家墳的晨光總帶著股墳土的腥氣。露水凝在墳頭草上,墜得草葉彎了腰,風一吹就往下掉,砸在陳守業手背上,涼得像針。他正蹲在菜窖口整理薺菜,菜葉上沾著的黑渣是昨夜燒房子的灰燼,混著點發白的碎骨,不知道是人的還是牲口的。王翠蓮抱著阿秀坐在草屋門檻上,阿秀手里還攥著那片布娃娃碎片,指甲縫里嵌著泥,眼睛直勾勾盯著官溝方向——那里的血水泛著紫黑,像條凍僵的蛇,順著溝沿慢慢淌。
“守業,”王翠蓮的聲音發顫,“洪嬸子去撿柴,咋還沒回來?”
陳守業剛要應聲,巷口突然傳來馬蹄聲。不是零星的幾匹,是一群,蹄鐵踏在墳地的軟土上,發出噗嗤噗嗤的響,像有人踩著爛肉走。他心里一緊,趕緊把薺菜塞進菜窖,拽著王翠蓮和阿秀往里面躲。木板剛蓋好,就聽見草屋的門被踹碎的脆響,“哐當”一聲,震得菜窖頂上的土簌簌往下掉,落在阿秀頭發里。
“搜!給老子仔細搜!”粗嗓門在屋外炸響,是昨天在菜園見過的清兵,刀鞘上掛著串女人耳環,叮當作響,“有人告密,說這屋里藏了蠻子!”
陳守業捂住阿秀的嘴,指縫里漏出的嗚咽比菜窖里的霉味還嗆人。王翠蓮的手死死按在肚子上,那里剛顯懷的弧度抵著膝蓋,像揣了個發燙的土豆。她能聽見清兵在屋里翻東西的聲音:陶罐摔在地上的脆響、破柜子被撬的咯吱聲、還有什么東西被點燃的噼啪聲——是洪老太太沒納完的鞋底,上面還插著針。
突然,洪老太太的聲音鉆進來,很輕,卻帶著股硬氣:“就我一個老婆子,哪來的蠻子?”
“少廢話!”粗嗓門的聲音更近了,“有人看見你往屋里領人!把那破柜子砸了!”
菜窖里的人都屏住呼吸。陳守業從木板縫里往外看,兩個清兵正抬著洪老太太的舊木柜往地上摔,柜子散成幾塊,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半袋青稞、幾根銹針、還有塊用破布包著的干野菜餅。洪老太太被個清兵拽著頭發拖出來,白頭發在晨光里飄,像團亂草。她的鞋掉了一只,光腳踩在碎木頭上,血珠順著腳趾縫往下滴,落在門檻的青苔上,洇出小血圈。
“說!藏的人在哪?”清兵舉起竹鞭,鞭梢上纏著些碎布,是從難民衣服上撕的,上面還沾著干血。
洪老太太沒說話,只是抬起頭,眼睛瞪著清兵,像只護崽的老母雞。竹鞭抽在她后背上,發出“啪”的悶響,布衫瞬間破了個口子,露出里面的皮肉,紅得像剛剝的生肉。血順著布衫的破口滲出來,像條細蛇,往下淌,滴在她的衣襟上,積成個小血洼。
“不說?再抽!”清兵又揚鞭,這次更重,洪老太太的身子晃了晃,卻沒倒,只是咬著牙,嘴角滲出點血。
陳守業的手攥成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血滴在菜窖的土上,洇成個小紅點。他想爬出去,被王翠蓮死死按住胳膊,她的指甲掐進他的舊傷里,疼得他倒吸冷氣。“你出去就是送死,”王翠蓮的聲音壓得比蚊子還小,“洪嬸子也白受刑。”
菜窖角落里縮著個抱孩子的婦人,孩子哭了一聲,被她趕緊捂住嘴,眼淚掉在孩子臉上,和汗水混在一起。陳守業看見那婦人的手在抖,懷里的孩子已經沒了聲息,小臉發青,大概是悶死的。
洪老太太還是沒說。竹鞭一下接一下抽在她背上,布衫和皮肉粘在一起,一扯就帶出血絲。她的頭垂下去,頭發遮住了臉,清兵以為她死了,停了手,用腳踢了踢她的腿:“死老婆子,便宜你了。”
就在這時,巴圖魯從人群里走出來。他還是那身裝束,紅靴子上沾著點干血,刀疤從眉骨斜劈到下頜,像條凍僵的蜈蚣。他盯著洪老太太的后背看了會兒,突然走過去,從那清兵手里接過竹鞭。遞鞭的時候,他的手指故意松了松,原本繃得筆直的鞭梢垂了下來,像條沒力氣的蛇。
“最后問一次。”巴圖魯的漢語說得磕磕絆絆,眼睛落在洪老太太的白頭發上,像在看什么熟人,“藏的人,在哪?”
洪老太太慢慢抬起頭,血順著下巴往下滴,砸在地上的碎木頭上。“就我一個。”她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楚,“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巴圖魯沒說話,只是揮了揮手。粗嗓門的清兵罵了句滿語,踢了洪老太太一腳,帶著人往外走。巴圖魯走在最后,路過洪老太太身邊時,腳步頓了頓,從懷里掏出塊干硬的餅——是塊青稞餅,邊緣發霉,卻還能看出是完整的——扔在她腳邊,然后才跟上隊伍。
菜窖里的人都松了口氣,陳守業先爬出去,跑到洪老太太身邊,小心翼翼把她扶起來。她的后背已經沒了好地方,布衫粘在肉上,一碰就疼得她抽氣。“沒事……”洪老太太喘著氣,眼睛先往菜窖口看,“孩子們……沒嚇著吧?”
王翠蓮抱著阿秀爬出來,阿秀看見洪老太太背上的血,突然哭了:“洪奶奶,疼不疼?”
洪老太太摸了摸阿秀的頭,手在發抖:“不疼,奶奶皮厚,比樹皮還厚。”她的目光落在陳守業身上,“別管我,把孩子看好,比啥都強。”
陳守業沒說話,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二哥留下的一百兩銀子,用油紙裹了三層,還有他自己剩下的幾十兩碎銀,是從發髻里藏著的。他把布包塞進洪老太太懷里:“您拿著,養傷用。我們去官溝那邊躲,等風頭過了,我來接您。”
洪老太太把布包推回來,手按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很涼,像塊冰,卻很有力:“錢我不要。”她指了指阿秀,又摸了摸王翠蓮的肚子,“你們把孩子養大,就是對我最好的謝。”
陳守業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銀子上,發出“叮”的輕響。他想起城破那天,洪老太太把唯一能躲人的破柜子讓給他們;想起她帶著他們去菜園挖野菜,自己只啃樹皮;想起她現在被打成這樣,還在惦記孩子——這銀子在手里,像塊烙鐵,燙得他手疼。
“您拿著。”陳守業把布包硬塞進洪老太太懷里,“您要是不養傷,我們心里不安。以后您就是我娘,我給您養老送終。”
洪老太太沒再推,只是點了點頭,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混著臉上的血,像條黑蟲子。她看著遠處的官溝,那里的血水還在流,把溝里的草都染成了紫黑色。“去吧,”她說,“路上小心,清兵說不定還會回來。”
陳守業扶著洪老太太進草屋,找了塊干凈的破布,蘸了點井水,輕輕擦她后背的血。井水涼,洪老太太疼得直抽氣,卻沒喊一聲,只是看著屋頂的破洞。露水從洞里滴下來,落在她臉上,像眼淚。
“守業,”洪老太太突然說,“昨天我看見春桃了,往南走的,懷里抱著個琵琶,像是柳姑娘的。”
陳守業愣了愣,心里突然松了口氣。春桃還活著,柳如是的念想也還活著。他想起春桃放在路邊的那支銀簪,想起柳如是往井里跳時飄著的紅裙,突然覺得這滿是血污的揚州城里,還有些東西沒被燒光——比如人的念想,比如活下去的勁。
王翠蓮收拾好東西,把青稞、薺菜都裝進個破布包,阿秀手里還攥著布娃娃碎片,跟在后面。陳守業把洪老太太安置在土炕上,又找了些干草蓋在她身上,草里混著的碎骨硌得人慌,卻沒人敢挑出來。
“走吧。”陳守業說,聲音比昨天沉了些。
洪老太太從懷里掏出那半塊野菜餅,遞給阿秀:“孩子,拿著,路上餓了吃。”
阿秀接過餅,咬了一口,餅渣掉在衣襟上。她看著洪老太太:“洪奶奶,我們還會回來嗎?”
洪老太太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揉皺的紙:“會的,等春天來了,我們還在這挖薺菜,給你包薺菜團子。”
陳守業拽著王翠蓮,抱著阿秀,往官溝方向走。回頭看時,洪老太太還趴在炕邊,頭靠著窗戶,看著他們的背影。她的白頭發在晨光里晃,像株長在墳頭的白草,風一吹就動,卻沒倒。
官溝的水已經漫到了路邊,踩在上面黏糊糊的,能感覺到腳底蹭到些軟乎乎的東西——是人的腸子,像團沒收拾干凈的亂麻。有具女尸被泡得發脹,肚子鼓得像個皮球,陳守業趕緊捂住阿秀的眼睛,往旁邊的破屋躲。破屋里的桌椅倒在地上,桌面上的血已經發黑,像層硬殼,用腳一踢,能聽見“咔嚓”的響。
“先躲在這。”陳守業把破布包放在地上,“等天黑了再往江邊走,白天太扎眼。”
王翠蓮點了點頭,抱著阿秀坐在墻角。阿秀突然指著外面:“娘,你看,春桃姐姐的琵琶!”
陳守業往外面看,只有官溝的血水在流,遠處的廢墟冒著黑煙,像口倒扣的鍋。他知道阿秀是想春桃了,想那個給她梳小辮、教她唱小曲的丫鬟。他摸了摸懷里的玉佩,是柳如是的,冰涼的玉片貼著胸口,像塊護身符。
突然,破屋的門被風吹得吱呀響,從外面飄進來片紅布——是塊裙角碎片,上面還沾著點金線,像柳如是那件紅裙上的。阿秀伸手去抓,布片卻被風卷走,飄進官溝的血水里,很快就被染成了紫黑色,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