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成松開緊握劍柄的手指,指關節因長時間用力而泛起的僵硬感緩緩消退,留下淡淡的酸脹。帳外士兵來回踱步的皮靴聲規律地敲打著地面,每一下都清晰無比,如同鐘擺般丈量著流逝的時間。
他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像一塊嵌在陰影里的冰冷石頭,內力在經脈中無聲流轉,將呼吸和心跳壓制到最低頻率,與周圍的寂靜融為一體。時間一點點流逝,帳外的光線由昏沉轉為更深的灰暗,巡邏士兵的腳步聲也透出些許疲憊和松懈,節奏漸漸變得遲緩。
確認短時間內不會有闖入者,他才極其緩慢地活動了一下幾乎麻木的四肢。
冰冷的地面寒氣透過單薄的衣物滲入骨髓,凍得他指尖發麻。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讓僵硬的后背離開木箱壁,這個細微的動作讓他渾身肌肉瞬間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的突發狀況。
所幸,帳外的守衛并未察覺這黑暗中的異動。他背靠著木箱,輕輕吐出一口積壓在胸口的濁氣,氣流在喉嚨里化作微弱的白霧。冷汗早已浸透內衫,此刻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冰涼。
他伸出手,指尖再次探入懷中,觸碰到那半塊沉重冰涼的軍符和同樣冰冷的玄鳥令牌,金屬的寒意透過布料傳來,讓他精神一振。軍符邊緣那道細微的刻痕,在絕對寂靜和高度緊張下,觸感異常清晰。
他用指腹反復摩挲著,感受著上面凹凸的紋理。那不是鑄造的瑕疵,也不是自然斷裂的豁口,邊緣規整平滑,帶著人為雕琢的精細痕跡。
形狀……他閉目凝神,指尖的觸感在腦海中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像一朵被狂風扭曲的花瓣,又像某種徽記斷裂的一角,透著詭異的神秘感。這絕非寧朝軍符該有的東西。誰刻下的?是父親臨終前留下的暗號?還是陷害父親的人故意留下的陷阱?這刻痕與令牌上那詭異的狼頭玄鳥圖案,像兩團冰冷的迷霧,沉甸甸地堵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
帳外,守衛士兵的腳步節奏似乎慢了下來,夾雜著細微的哈欠聲和低聲的抱怨。機會!袁志成屏息凝神,調動起全身的感官,如同蟄伏的獵手捕捉著獵物的動靜。
他需要準確判斷帳外守衛的數量和位置。聲音……只有兩個方向傳來規律的踱步聲,一個在帳門左側稍遠些,腳步聲沉重而拖沓;另一個在右側近處,步伐急促卻帶著懶散,兩人之間隔著帳篷的弧度,視線無法直接交匯。
這是個可以利用的空隙。他無聲地解開腰間束衣的布帶,動作輕緩得如同羽毛拂過水面。布帶被一點點抽離,衣料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被帳外的腳步聲完美掩蓋。
他需要一條足夠堅韌的繩索。目光在藏身的木箱內快速掃過,里面堆滿了廢棄的繩索和帆布,大多因年久失修而腐朽,但仍有幾根相對粗實、磨損較小的麻繩勉強可用。他選中三根麻繩,手指靈巧地將它們首尾相接,打上牢固不易松脫的死結,繩結處還用牙齒咬過加固。
整個過程在絕對的寂靜中進行,只有他自己能聽到心臟在胸腔里沉穩而有力地搏動,如同戰鼓在助威。繩索準備妥當,他小心地探身,避開帳篷入口的視野范圍,抬頭望向帳篷頂部那個被自己取掉鐵網的通風口。
洞口不大,僅容一人勉強通過,位置靠近帳篷后方邊緣,被頂棚的陰影籠罩著,不易被下方察覺。這是唯一的出路,也是唯一的生機。他必須快!在守衛下一次換崗或者軍官回來巡查之前,必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袁志成將繩索的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后,另一端握在手中,掌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他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下蹲,內力瞬間灌注雙腿,經脈中傳來輕微的嗡鳴。腳尖在地面一點,整個人如同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向上拔起。手掌準確地扣住通風口內側的木框邊緣,手臂肌肉賁張,青筋隱現,身體懸空,緊貼在帳篷頂棚下。
帳篷頂部的布料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發出極輕微的“嘎吱”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帳外右側的腳步聲似乎停頓了一下。袁志成立刻停止所有動作,屏住呼吸,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仿佛一尊懸在空中的雕塑。冷汗瞬間從額角滲出,沿著沾滿污泥的臉頰滑落。
他像壁虎一樣緊貼著頂棚,連眼珠都不敢轉動,死死盯著下方帳布縫隙透出的微弱光影,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
“喂,聽到什么沒?”一個帶著濃重北凜口音的粗嘎嗓音響起,是右側近處的守衛,聲音里帶著警惕。
“能有什么?風吧。這破地方,耗子都餓跑了。”另一個略顯懶散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媽的,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剛才好像聽到頂棚有聲音。”
“疑神疑鬼!頭兒說了,‘影子’帳篷里都是些破爛,值錢東西早轉移了。盯緊點外面別讓人溜進來才是正經,別自己嚇自己。”左側守衛的聲音透著厭倦。
“也是……可能真是風吹的。”右側守衛嘀咕了一句,腳步聲再次響起,恢復了之前的節奏,卻明顯加快了頻率。
袁志成懸著的心稍稍落下,后背已被冷汗浸濕。他不敢再耽擱,雙臂用力,身體向上牽引,同時雙腿蜷縮,整個人極其艱難地從那個狹小的通風口向上擠去。粗糙的木框邊緣刮蹭著肩背的衣物,發出細微的撕裂聲,刺痛傳來他也咬牙強忍。
他將內力運轉到極致,強行收縮骨骼,終于無聲無息地鉆出了帳篷,落在頂部的帆布上。冰冷的夜風立刻灌入領口,帶著營地特有的煙火、牲畜和汗水混雜的氣味,讓他打了個寒顫。
他趴在帳篷冰冷的皮頂上,迅速解開腰后的繩索,將繩索收回卷好塞入懷中。目光如鷹隼般掃視下方,尋找著最佳的撤離路線。帳篷位于營地的邊緣地帶,四周散布著一些堆放雜物和草料的低矮帳篷,更遠處則是連綿的營帳和巡邏的火把光影,如同繁星點點。
兩名北凜士兵背對著他,在帳篷入口兩側大約十步開外的地方來回走動,間隔著帳篷的寬度,彼此視野受限,形成了一個視覺盲區。他需要落到帳篷后方,避開守衛的視線。袁志成伏低身體,像一片落葉般從帳篷頂無聲滑落,雙腳穩穩落在帳篷后方的陰影里,腳尖點地,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落地瞬間,他立刻矮身,借助旁邊一堆半人高的草料垛作為掩護,將自己完全融入黑暗之中,只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觀察四周。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并非恐懼,而是高度緊張后的亢奮與激動。他成功了第一步。
但更大的危險還在后面。從這里到安王可能被囚禁或駐留的區域,隔著大半個戒備森嚴的北凜軍營。巡邏隊的火把如同移動的繁星,在營帳間穿梭,照亮了每一處角落。
他必須利用一切地形和陰影作為掩護。袁志成貼著草料垛邊緣,觀察著巡邏隊的路線和頻率。幾隊士兵舉著火把,沿著固定的路線交叉巡視,間隙很短,防守嚴密。
他默默計算著時間,尋找著那稍縱即逝的移動空隙,如同等待獵物露出破綻的獵手。就在他準備向下一處陰影移動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幾聲粗魯的呼喝,打破了營地的寧靜。
一隊騎兵舉著火把,風馳電掣般從主帳方向沖來,直奔營地外圍。火光映照下,為首騎士的面容一閃而過,正是之前那個闖入帳篷、腰掛狼頭令牌的北凜禁衛軍軍官!他臉色鐵青,眼神兇狠,似乎帶著極大的怒氣,馬鞭在空中揮舞,催促著馬匹加速。騎兵隊呼嘯著掠過袁志成藏身的草料垛附近,卷起一陣塵土,火星濺落在草垛上,燙出細微的焦痕。
袁志成屏住呼吸,將身體埋得更深,緊貼草垛,直到馬蹄聲遠去,消失在營地盡頭,才敢緩緩抬頭。軍官親自帶隊外出搜索?看來那半塊軍符和玄鳥令牌的重要性遠超他的想象,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
這更堅定了他必須立刻找到安王的決心,時間已經不多了。趁著騎兵隊引起的短暫混亂和巡邏隊視線被吸引的剎那,袁志成如鬼魅般從草垛后閃出,幾個起落便沒入前方一排堆放廢棄兵器的帳篷陰影中。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卻又無聲無息,每一次落腳都精準地避開地上的雜物和松動的石塊,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他像一道游走在黑暗中的風,在巨大的軍營陰影里急速穿行。避開明處的火把,繞過巡邏的路徑,利用每一個營帳的轉角、每一堆雜物作為掩護,如同一條靈活的魚穿梭在水草叢中。
內力在體內奔流不息,支撐著他高速而隱蔽的移動,經脈因持續運轉內力而微微發燙。懷中的軍符和令牌隨著他的動作輕微碰撞,發出沉悶的輕響,冰冷堅硬的觸感時刻提醒著他肩負的重擔和父親的血海深仇。前方出現一片相對開闊的地帶,是連接營區東西的通道,必須快速通過才能抵達核心區域。
袁志成隱藏在兩頂帳篷交錯的狹小陰影里,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通道。一隊巡邏兵剛剛舉著火把走過,腳步聲漸漸遠去,下一隊還需片刻才會出現,這是難得的間隙。就是現在!他身形一動,如同離弦之箭般射出,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然而,就在他即將沖過通道,抵達對面一片馬廄的陰影時,左側不遠處一頂不起眼的小帳篷皮簾突然被掀開!一個睡眼惺忪的北凜士兵揉著眼睛走了出來,似乎是被尿意憋醒。
他打著哈欠,迷迷糊糊地朝通道這邊走來,正好擋在袁志成的必經之路上,兩人距離不足五步!袁志成的瞳孔驟然收縮!千鈞一發!強行停下或轉向都會暴露身形,巡邏隊的腳步聲已經在不遠處響起!電光火石之間,他猛地壓低重心,身體幾乎貼著地面向前滑出,同時右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精準地扣住那士兵還沒來得及放下的腳踝,猛地向自己方向一扯!
“呃!”士兵猝不及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像個稻草人般向前撲倒,驚愕的呼聲剛沖出喉嚨一半。袁志成的左手已如鐵鉗般捂住了他的口鼻,阻止了聲音的傳播,右手同時發力,將其整個人拖向自己藏身的馬廄陰影深處。
士兵只來得及發出沉悶短促的嗚咽,便眼前一黑,被袁志成用手肘精準地擊在后頸上,干凈利落地暈了過去。整個過程發生在瞬息之間,快得讓人反應不及。袁志成將昏迷的士兵迅速拖到馬廄角落的草料堆里藏好,用帆布蓋住他的身體,只露出一點縫隙透氣。
自己也隱入更深的陰影,心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劇烈跳動,久久無法平息。他側耳傾聽,通道另一頭,另一隊巡邏兵的腳步聲和交談聲已經清晰可聞,越來越近。
“剛才……好像聽到點動靜?在那邊馬廄附近。”一個巡邏兵疑惑的聲音傳來,帶著警惕。
“哪有什么動靜?風吹草動吧。這鬼天氣,冷死了。趕緊巡完這趟,快換崗了,回去暖和暖和。”另一個聲音打著哈欠回應,帶著濃濃的疲憊。
腳步聲在通道口停了一下,似乎朝這邊張望了片刻,火把的光芒在馬廄門口晃動,投下搖曳的光影。袁志成的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的馬廄木欄,連呼吸都徹底停止,感覺心臟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走吧走吧,啥也沒有。估計是馬在動彈。”腳步聲再次響起,漸漸遠去,帶著巡邏兵的交談聲消失在夜色中。
袁志成緩緩呼出一口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冷風一吹,凍得他瑟瑟發抖。剛才實在太險,差一點就功虧一簣。他不敢再停留,確認安全后,立刻離開馬廄區域,向著記憶中安王可能被關押的營區核心地帶潛去。
越靠近核心區域,路線變得更加復雜,守衛也更加森嚴,巡邏隊的頻率明顯加快,士兵的裝備和精神狀態也遠勝外圍。他不得不更加謹慎,速度慢了下來,像蝸牛般艱難移動。就在他繞過一處燈火通明的軍械庫,準備潛入一片將領營帳區時,一陣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從前方拐角處傳來,帶著焦慮和恐懼。
袁志成立刻止步,將身體緊貼在冰冷的帳篷皮壁上,凝神細聽,捕捉著每一個字。“……‘影子’帳篷那邊,頭兒親自帶人搜了好幾遍,連根毛都沒找到!那東西難道真長翅膀飛了?要是找不回來,咱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一個聲音帶著不解和一絲后怕,聲音發顫。
“誰知道呢!不過剛才傳令兵說,狼衛大人發了好大的火!把桌子都掀了,親自帶精銳騎兵出營去追了,估計是發現了什么線索,不然不會這么興師動眾。”另一個聲音回應道,語氣中充滿了畏懼。
“狼衛大人親自出馬?我的天……那帳篷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來頭?值得這么大動干戈?連狼衛都驚動了?”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了!找死啊!上頭只交代那是‘影子’的東西,關系重大,關乎整個戰局!丟了,咱們都得掉腦袋!守好你的崗,別瞎打聽!那邊……好像有點動靜?過去看看!”腳步聲立刻朝著另一個方向移動,漸漸遠去。
袁志成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狼衛?北凜禁衛軍中的精銳中的精銳,直接聽命于北凜國王的爪牙,個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連他們都驚動了?懷中的軍符和令牌仿佛烙鐵般滾燙,灼燒著他的皮膚。
這背后的陰謀,比他預想的更加兇險深沉,牽扯的勢力也更加龐大。
安王……必須盡快找到安王!只有聯手,才有一線生機,才能揭開這層層迷霧,為父親洗刷冤屈。
他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目光如寒星般投向那片被更多火把和守衛環繞的營帳核心區域,那里燈火通明,人影晃動,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黑暗中,他像一道無聲的影子,再次融入更深的夜色,向著未知的危險潛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