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蘇靜默。

“就像你站在懸崖邊上，你以為身后有無數人支持你，但就在你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合力把你推了下去。”

“推向了深淵。”

房間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里面只有他壓抑的喘息聲。

蘇靜默沒有說話。

她沒有說“我理解”，也沒有說“那不是你的錯”。

任何安慰在這樣巨大的創傷面前，都顯得廉價又虛偽。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被譽為“天才”的少年如何在她面前袒露心聲。

過了很久她才重新拿起筆。

在筆記本上寫下第二行字。

“被害妄想，創傷后應激反應。”

然后她合上本子放回包里。

整個過程她沒有發出一點多余的聲音。

沈淵看著她的動作，眼里的最后一絲光亮也熄滅了。

“寫報告？”他自嘲地問，“準備拿去給張誠邀功了？”

“你看你又在用攻擊來保護自己了。”蘇靜默站起身。

她走到門口。

“我的咨詢還沒有結束。”

“下周三同樣的時間，我還會再來。”

她說完沒有回頭，徑直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被輕輕帶上。

房間里又只剩下沈淵一個人。

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很久很久都沒有動。

他緩緩地抬起手攤開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雙被譽為“神之手”的手，曾經創造過無數奇跡。

而現在它正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就像那天一樣。

在全世界的注視下。

指針失控，跳向深淵。

第四章

離開咨詢室，蘇靜默研究了很久該用什么方式讓沈淵走出陰影。無意間，她飄到了沙盤。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來到了周三。

咨詢室里蘇靜默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將那個淺藍色的方形沙盤推到桌子中央。

“今天我們換個方式。”

她開口，聽不出任何情緒。

她內心的小人卻早已抱臂靠墻，開始犀利吐槽。

【來，讓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幼兒園小朋友最愛的玩沙子時間。希望我們這位叛逆期長達二十多年的網癮少年，不要把沙子揚我臉上。】

沈淵走進來，連帽衫的帽子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他沒坐下就那么杵在桌邊，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熟人滾蛋”的氣場。

他瞥了一眼那個沙盤。

又瞥了一眼旁邊架子上琳瑯滿目的模型。

小房子，小樹，各式各樣的小人，還有動物和交通工具。

像個弱智的玩具店。

“這是什么？”

他終于開了尊口，語氣中帶著嘲弄。

“沙盤游戲，一種心理投射測試。”

蘇靜默公式化地回答。

“不用說話，你只需要用這些模型和沙子在里面構建一個你想要的世界。”

【一個你的內心世界。讓我看看你的世界到底爛成了什么樣。】

蘇靜默內心補充。

沈淵沒動。

空氣凝固了。

無聲的對抗。

這是他們之間最常見的戲碼。

蘇靜默也不催促。

她就那么坐著，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擺出標準的傾聽者姿態。

耐心是她最不缺的職業素養。

也是她最有效的武器。

終于沈淵耗盡了所有抵抗的力氣。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一把拉開椅子坐下。

動作很重，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他沒有去精心挑選什么模型。

而是伸出手直接插進細膩的白沙里。

然后胡亂地攪動，堆砌。

像個在發泄怒火的孩子。

很快平整的沙面變成了一片坑坑洼洼的混亂景象。

他隨手抓起幾塊黑色的石頭，幾段枯枝，扔了進去。

一個毫無美感，只有破壞痕跡的場域。

一片廢墟。

他的動作停了。

在架子上掃了一圈。

最后他的手伸向了最角落的一個模型。

一個壞掉的機器人。

它的一條手臂斷了，胸口有一道明顯的裂痕，被胡亂地用膠水粘過。

他拿起那個機器人重重地按在廢墟的正中央。

他做完這一切，往后一靠，雙臂環在胸前。

用一種挑釁的姿態看著蘇靜默。

仿佛在說：好了，到你了，開始你的表演。

蘇靜默的視線落在那個破碎的機器人上。

她抬起頭迎上沈淵的挑戰。

“這片廢墟是你眼中的世界。”

她的聲音不大。

沈淵的身體沒有動，但環抱的手臂收得更緊了。

“混亂，無序，充滿了無法修復的破壞。”

蘇靜默繼續說，她的語速很慢。

“你不想建造，只想摧毀。或者說你認為一切都已經被摧毀了。”

她停頓了一下，將焦點對準了核心。

“這個機器人代表你自己。”

沈淵的下頜線繃緊了。

“被外界，被你的粉絲，被所有人期待著完美。一個無堅不摧，沒有感情，只會執行命

令贏得勝利的機器。”

蘇靜默的語氣依舊平淡。

“但你自己覺得你已經碎了。”

她指了指機器人胸口那道丑陋的裂痕。

“就像它一樣，早就壞掉了再也修不好了。”

死寂。

房間里只剩下呼吸。

沈淵的呼吸變得粗重。

【來了來了，臨界點了。是要掀桌子還是砸墻？我賭五毛掀桌子。】

蘇靜默的內心吐槽役，冷靜地分析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下一秒。

“砰——！”

一聲巨響。

沈淵猛地站起來，一掌將整個沙盤掃到了地上。

藍色的盤子翻滾著，白沙和模型灑了一地。

那個破碎的機器人摔在墻角，徹底四分五裂。

比她預想的還要激烈。

“別他媽裝得很懂我！”

沈淵低吼，壓抑的怒火終于決堤。

他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

“你懂個屁！”

“收起你那套狗屁理論！你以為看了幾本破書，就能看透別人的人生？”

“我的人生是什么樣的，你根本不配評價！”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用著最原始的咆哮來掩飾自己的傷口。

蘇靜默沒有動。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和他那副想把全世界都撕碎的模樣。

【嗯，詞匯量還是這么貧乏，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不過，情緒倒是很到位。PTSD的典型應激反應。還有那經典的觸發詞：完美，破碎，被看透。】

沈淵的胸膛劇烈起伏。

他死死地盯著蘇靜默，想從她的臉上找到別的情緒。

但他失敗了。

蘇靜默的臉就像她這個人一樣，無懈可擊。

他感到一陣脫力。

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向門口。

他一秒鐘都不想再待在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就在他拉開門準備離開的那一刻。

蘇靜默看到了。

他垂在身側的那只手。

那只剛剛掀翻了沙盤的手。

正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不是因為憤怒。

而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戰栗。

門被他用力甩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房間里恢復了死寂。

只剩下一地狼藉。

蘇靜默坐在原位，很久沒有動。

她看著滿地的沙子和碎片。

【演的挺像那么回事。】

她面無表情地在心里說。

【可惜，手抖的樣子出賣了你。】

那不是憤怒的后遺癥。

那是恐懼。

她站起身走到墻角。

彎腰從一堆碎片中，撿起了那個機器人的頭顱。

塑料的頭顱上還畫著一個機械式的微笑。

看起來滑稽又可悲。

蘇靜默把它放在了電競桌上。

破損的它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拿出手機給戰隊經理發了一條信息。

“今天的治療提前結束。他情緒波動很大，建議今晚有人看著他。”

然后她打開自己的私人備忘錄，敲下了一行字。

【突破口：應激反應下有手部震顫的生理特征。下一步加大刺激劑量，觀察閾值。】

關掉備忘錄，她又恢復了那個莫得感情的治療機器。

只是她自己也沒發覺。

她在撿起那個機器人頭顱時，動作是何其的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