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花語軒”花店，把玻璃柜臺上的滿天星照得像撒了把碎鉆。林慧正踮腳夠頂層貨架上的包裝紙，后腰忽然被一只溫熱的手按住，陳姐的大嗓門帶著點急吼吼的關切：“哎喲我的祖宗，你這肚子都顯懷了，還敢踮腳？”

林慧慌忙扶住貨架站穩，肚子里的小家伙像是被驚動了，輕輕踢了她一下。她笑著拍了拍隆起的小腹：“沒事陳姐，就夠個紙，不費勁。”

“費勁不費勁也輪不到你動手。”陳姐搶過她手里的剪刀往桌上一放，轉身從儲藏室翻出條藏藍色的棉布圍裙，“上周讓我家那口子加寬的，你試試。”圍裙的腰帶比普通款長了一倍，腰腹處特意放寬了兩圈，邊緣還縫著圈淺灰色的蕾絲，看著就暖和。

林慧剛把胳膊套進袖籠，陳姐已經繞到她身后系結，手指在她腰側捏了捏：“你看你這腰細的，孕期得長點肉才好。”她把結系得松松的，又扯了扯圍裙下擺，“這下好了，彎腰的時候能護著點，以后剪花、掃地這些活兒，全歸我。”

“那哪行啊。”林慧伸手想解圍裙，被陳姐一把打開。“我這花店離了你不行，但離了我這把老骨頭更不行。”陳姐拿起剪刀咔嚓剪下支康乃馨，“你就負責坐著收錢、跟客人聊天，別的啥也別碰。”

林慧摸著圍裙口袋里硬邦邦的紙團，忽然想起早上出門時，周明遠塞給她的那張皺巴巴的便簽。那是他昨晚趴在維修鋪的工作臺上寫的，字跡歪歪扭扭，紙邊還沾著點機油。她當時急著鎖門，只掃到第三條：“別總偷偷幫陳姐搬花”，現在倒好，陳姐直接把她的活動范圍都圈定了。

正想著，玻璃門被推開，風鈴叮鈴哐啷響了一串。周明遠探進頭來，藍色工裝外套上還沾著片梧桐葉：“收攤了。”他目光先落在林慧的肚子上，又滑到那條新圍裙上，嘴角不自覺地翹起來，“這圍裙挺好。”

“陳姐給的。”林慧剛要起身，就被他按住肩膀按回椅子上。周明遠徑直走向墻角的花桶區，那里堆著三四個半人高的塑料桶，里面泡著剛到的玫瑰。他彎腰拎起最上面那只，忽然“咦”了一聲：“怎么把康乃馨放最上面了？”

陳姐在一旁扎花束，頭也不抬地接話：“小林說玫瑰沉，怕壓著別的花。”

周明遠眉頭皺起來，轉身看向林慧。她正假裝研究柜臺上的向日葵，耳朵尖卻紅了。他放下康乃馨桶，蹲下去看最底層的玫瑰桶——果然，深紅色的玫瑰枝桿粗壯，滿滿一桶至少有三十斤。“不是說了不讓你搬重的？”他伸手去拎桶把手，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埋怨。

“我沒搬，是送花師傅直接放地上的。”林慧小聲辯解，手指絞著圍裙帶子。

周明遠哼了一聲，雙臂用力想把桶挪到墻角。就在他直腰的瞬間，后腰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疼得他“嘶”地吸了口冷氣，手一松，花桶重重砸在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褲腳。

“明遠！”林慧猛地站起來，肚子被圍裙托著，倒沒怎么晃。她快步走過去扶住他胳膊，“怎么了？腰扭了？”

周明遠扶著墻慢慢直起身，臉色發白：“沒事，老毛病了。”他最近接了個修冰箱的活兒，老式雙門冰箱壓縮機難拆，他蹲在客戶家地上拆了一下午，當時就覺得腰不得勁。

“還老毛病，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陳姐把花束往桌上一放，從抽屜里翻出個醫藥箱，“上次給你治手傷的膏藥還在，快貼上。”

林慧已經扶著周明遠在小凳上坐下，她蹲下去解他的腰帶時，周明遠慌忙按住她的手：“我自己來。”

“別動。”林慧抬頭瞪他一眼，眼神里帶著點嗔怪，“你這腰再折騰，明天就該躺床上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襯衫往上卷了卷，后腰處果然有點紅腫。陳姐遞來的膏藥帶著股清涼的薄荷味，林慧撕開包裝，對著紅腫處輕輕貼上，手指按壓邊緣時特意放輕了力道。

“你看你，”她直起身時忍不住笑，“整天說我該歇著，你才是該養著的人。”

周明遠看著她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伸手想摸她的臉，又想起自己剛摸過機油，趕緊縮了回去：“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男人。”

“男人的腰就不是腰了？”林慧把他的手按在膝蓋上，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明天修鋪關門一天，我陪你去診所看看。”

周明遠還想犟嘴，陳姐已經把花桶挪到墻角了：“聽小林的，你那破鋪少開一天餓不死。上次她手被玫瑰刺扎發炎，還不是你硬拉著去診所？”

提到手傷，林慧忽然想起什么，她摸了摸圍裙口袋，把那張皺巴巴的便簽掏出來展開。周明遠寫的“孕期注意事項”一共列了八條，第三條后面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警告符號，旁邊用鉛筆補了行小字：“陳姐年紀大了，搬花桶我來”。

“你自己都這樣了，還惦記著誰搬花桶？”林慧把便簽遞給他看，聲音軟下來，“周明遠，你能不能對自己上點心？”

周明遠接過便簽，手指摩挲著自己寫的字，忽然有點不好意思：“我以為我能行。”

“你以為的多了。”林慧抽走便簽折好，塞回他的工裝口袋，“明天去診所，不光看腰，還得讓醫生看看你這腦子。”

第二天上午的社區診所人不多，消毒水的味道混著窗外的桂花香飄進來。李醫生剛給個老太太看完高血壓，抬頭看見走進來的兩人，忍不住笑了：“這不是周師傅和林老板娘嗎？稀客啊。”

周明遠扶著腰站在門口，林慧正替他掛號。“李醫生，他昨天搬東西把腰扭了。”林慧把病歷本遞過去，“您給看看嚴不嚴重。”

李醫生示意周明遠趴在檢查床上，手指在他后腰按了按：“這里疼嗎？”

“嗯。”周明遠悶哼一聲。

“上周給你看手傷，這才幾天又來看腰。”李醫生直起身洗手，“你們倆真是互相惦記，上次林慧手被扎了，你跑前跑后拿藥，這次換你了。”

林慧正在倒開水，聞言回頭笑：“他就是逞強，三十斤的花桶非說不重。”

“三十斤？”李醫生瞪了周明遠一眼，“你忘了你上周拆冰箱壓縮機時說腰不舒服？怎么還敢使勁？”他轉身開藥方時，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林慧，你上次說胎動有點頻繁，今天要不要順便做個胎心監護？”

林慧剛點頭，周明遠已經從床上爬起來：“要做要做。”他扶著腰想走過去，又被李醫生按住：“躺著別動，我讓人來推床。”

護士推來胎心監護儀時，林慧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剝橘子。周明遠趴在床上，眼睛卻一直盯著她的肚子，像怕錯過什么動靜。監護儀的探頭剛貼上林慧的肚皮，就傳來一陣“咚咚”的心跳聲，又快又有力。

“這孩子挺壯實。”護士調著儀器參數笑，“比同齡胎兒心跳有力多了。”

周明遠支起上半身想聽清楚些，后腰一疼又趴了回去。林慧把一瓣橘子遞到他嘴邊：“躺好，聽著呢。”

橘子的酸甜味在舌尖散開時，周明遠忽然想起三個月前，林慧剛查出懷孕那天，他在維修鋪給冰箱加氟，手一抖把氟利昂罐掉在了地上。當時他滿腦子都是“我要當爸爸了”，晚上回家翻了半宿育兒書，對著手機查“孕婦能不能聞花香”，查到凌晨三點還在記筆記。

“想什么呢？”林慧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她手里拿著那張“孕期注意事項”，正指著第八條笑，“‘每天睡前必須喝牛奶’，你上周自己還說牛奶腥呢。”

周明遠撓撓頭：“書上說補鈣。”

“那你也不能逼著陳姐每天給我熱牛奶啊。”林慧把便簽折成小方塊，塞進圍裙口袋，“她昨天偷偷跟我說，你每天收攤都繞去她家，就為了提醒她別讓我碰冷水。”

李醫生拿著藥膏走進來，正好聽見這話：“我說陳大姐怎么最近總來買降壓藥，原來是被你折騰的。”他把藥膏遞給林慧，“每天貼一貼，別讓他再干重活，尤其是彎腰的活兒。”

周明遠還想辯解，林慧已經接過藥膏：“知道了，謝謝李醫生。”她轉頭瞪他一眼，“聽見沒？再不聽話，我就讓陳姐每天去你鋪子里盯著。”

從診所出來時，陽光正好。周明遠想扶林慧的肩膀，又怕碰到她的肚子，手伸到一半停在半空。林慧笑著挽住他的胳膊，肚子被圍裙托著，走路時穩穩當當的。

“其實我昨天不是故意要搬花桶的。”周明遠忽然開口，聲音有點悶，“我就是想讓你早點收攤回家。”

林慧停下腳步，抬頭看他。他的額頭上還有道細小的疤痕，是上個月修自行車時被鏈條劃的。“我知道。”她伸手摸了摸那道疤，“就像我知道，你寫‘別總偷偷幫陳姐搬花’，其實是怕我累著。”

周明遠低頭時，正好看見她圍裙口袋里露出的便簽邊角。那是他用維修鋪的廢報紙剪的紙，上面的字跡被水洇過，卻還是能看清第三條后面那個歪歪扭扭的警告符號。他忽然想起昨天林慧給他貼膏藥時，手指輕輕按在他后腰上，那力道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寶貝。

“等我腰好了，”他忽然說，“我每天去花店幫陳姐搬花桶，你就坐在柜臺里數錢。”

林慧笑起來，陽光落在她的圍裙上，淺灰色的蕾絲閃著柔和的光。“好啊，”她踮腳在他臉頰親了一下，“那我就每天給你泡菊花茶，治治你這總瞎操心的毛病。”

周明遠伸手護住她的后腰，慢慢往前走。社區的桂花落了滿地，空氣里都是甜絲絲的味道。他忽然想起自己從沒跟林慧說過“我養你”，但他每天提前半小時收攤，去花店幫她整理花枝；她也從沒說過“我等你”，卻總在他收攤時，遞上一杯溫好的蜂蜜水。

路過花店時，陳姐正在門口擺盆栽，看見他們趕緊招手：“小林快來，剛到的向日葵，你肯定喜歡。”

林慧剛要走過去，周明遠已經搶先一步：“我來搬。”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盆，腰雖然還疼，腳步卻很穩。陳姐在一旁笑著對林慧說：“你看他，昨天貼膏藥時齜牙咧嘴的，今天又來逞能。”

林慧摸著圍裙口袋里的便簽，忽然覺得，愛從來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誓言。是他笨手笨腳記下來的八條注意事項，是她系著加寬的圍裙，在陽光下等他收攤回家，是兩個人都想把最沉的擔子往自己肩上扛，卻又在對方轉身時，偷偷把對方護得更緊一點。

周明遠把向日葵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回頭時，正好看見林慧對著他笑。她的圍裙口袋鼓鼓囊囊的，裝著他寫的便簽，裝著剛買的胎心監護報告，還裝著兩個人小心翼翼，卻又滾燙熱烈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