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遠把維修鋪的卷簾門拉到一半時，就看見老鄭蹲在門口的梧桐樹下。煙蒂在他腳邊堆成小丘，風一吹，灰燼打著旋兒飄到他那件皺巴巴的西裝褲上——那是他開裝修公司時，見客戶穿的定制款，如今膝蓋處磨出了毛邊。

“鄭哥，進來坐。”周明遠推開玻璃門，風鈴叮當作響。他剛燒了壺水，紫砂壺里的龍井正舒展著，茶香漫過滿屋子的零件味。

老鄭沒動，只是把煙蒂摁在腳下的磚塊上，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不了，怕熏著你這干凈地方。”他抬頭時，周明遠才發現他眼窩陷得厲害，胡茬子冒出半寸，倒比去年見時老了十歲。

去年這時候，老鄭的裝修公司正接了個大項目，在酒桌上拍著胸脯說“年底就換輛奔馳”。誰料甲方資金鏈斷了，欠的工程款拖成壞賬，工人工資、材料款像座山壓過來，他把房子抵押了還不夠，最后眼睜睜看著公司的招牌被拆下來，“鼎盛裝飾”四個字摔在地上，碎成好幾塊。

周明遠沒再勸，轉身從里屋拎出個保溫壺，倒了杯熱茶遞過去。玻璃杯壁上很快凝滿水珠，燙得他指尖發紅。“剛沏的，你嘗嘗。”

老鄭猶豫了下，還是接了。茶梗在水里浮浮沉沉，他捧著杯子的手在抖——周明遠記得，這雙手以前握著設計師的圖紙，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如今卻布滿裂口，纏著圈發黑的創可貼。

“我這兒有張舊書桌，”周明遠蹲在他旁邊，看著地上的煙蒂說，“實木的，就是邊角磕了點，你要不？改改能當辦公桌。”

老鄭低頭啜了口茶，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嗆得他咳嗽起來。“改啥辦公桌，”他苦笑，“現在連張折疊凳都嫌占地方。”他把茶杯放在腳邊，從西裝內袋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是張招聘啟事，“超市招夜班理貨員，我想著……去試試。”

周明遠剛要說話，里屋傳來洗衣機的轟鳴——是三樓王阿姨送來修的，脫水時總咣當響。他起身要進去，老鄭突然站起來：“我幫你搭把手？”

維修鋪的里屋堆著各種舊家電，洗衣機被拆得只剩個空殼。周明遠正彎腰擰螺絲，手邊的扳手突然被人遞過來。他抬頭，老鄭蹲在旁邊，手里還捏著塊抹布，正默默擦著電機上的灰。

“這減震彈簧松了，”周明遠指著洗衣機底部，“得換個新的。”

老鄭“嗯”了一聲，眼睛盯著那些零件，突然說：“跟裝修似的，哪塊松動了都不行。”他伸手按住晃動的內筒，“你扶著，我來擰。”他的動作不算熟練，卻很穩，虎口抵著扳手發力時，創可貼裂開個小口，滲出血珠來。

周明遠遞過創可貼時，他擺擺手：“沒事，干活蹭的。”他低頭繼續擰螺絲，“以前工地上的師傅，手上的口子比這深多了，抹點水泥就當消毒。”

那天下午，老鄭沒走。周明遠修洗衣機，他就在旁邊遞工具、掃地，偶爾插句話，說“這電機跟咱用的切割機原理差不多”“這螺絲得用十字改錐，不然容易滑絲”。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兩道并排的影子，倒不像兩個陌生人。

過了兩天，周明遠從舊貨市場淘了張折疊桌，擺在維修鋪門口的梧桐樹下。桌面有點歪，他墊了塊木片才放平。剛擺好，老鄭就來了，手里拎著個搪瓷缸，上面印著“勞動模范”四個字，是他以前公司年會發的。

“我看你這缺張桌子喝茶。”他把缸子往桌上一放，自己先蹲到旁邊，又掏出煙盒，想了想又塞回去，“不抽了，省點錢。”

沒等周明遠說話，開小超市的老李湊了過來。他的店上個月剛關，正愁沒地方打發時間。“喲，這桌不錯啊，”他往桌邊一坐，從包里掏出個保溫杯，“我帶了點枸杞，泡著喝？”

那天下午，三個人就圍著折疊桌坐著，從“供應商又催款”聊到“聽說街口快餐店招鐘點工”，從“銀行貸款逾期三天了”說到“我兒子昨天考了全班第三”。沒人勸“想開點”，也沒人說“會好的”，就那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倒比悶在心里舒坦。

往后幾天，折疊桌旁的人越來越多。開服裝店的趙姐拎著件沒賣出去的毛衣，說“誰穿得上就拿去”；跑運輸的老楊帶來張地圖，指著上面的紅點說“這些地方缺送貨的，運費還行”；連之前開打印店的小張都來了，抱著臺舊打印機，說“能幫大家免費打簡歷”。

周明遠索性在桌角放了個筆記本，封皮上寫著“工作信息簿”。老鄭第一個在上面寫：“承接裝修零活，刷墻、鋪磚都行，價格好商量。”他字跡潦草，卻在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房子。第二天，有人在下面添了行字：“我認識個包工頭，需要人手，電話138……”后面畫了個笑臉。

張嬸路過時，提著菜籃子站在旁邊看了會兒。老鄭正跟老楊討教怎么跑長途，趙姐在給小張的簡歷提意見，周明遠蹲在地上，幫大家修著從家里帶來的舊家電。

“你們這哪是嘆氣，”張嬸笑得眼角堆起皺紋，“是在湊新章程呢。”她從菜籃子里拿出幾個蘋果，往桌上一放，“剛摘的，甜著呢，吃了有力氣想轍。”

老鄭拿起個蘋果，在衣角蹭了蹭就咬了一大口。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他沒擦，只是咧開嘴笑——周明遠發現，這是他破產后，第一次笑得這么舒展。

夕陽把折疊桌的影子拉得很長，茶杯里的熱氣混著晚風飄散開。老鄭掏出手機，給之前的工人打了個電話：“王師傅，明天有空不？我這兒接了個刷墻的活，咱一起去看看……”他說話時，手里還捏著那個“勞動模范”搪瓷缸，里面的茶水還冒著熱氣，映得他眼睛亮閃閃的。

周明遠拎著水壺出來添水，看見“工作信息簿”上又多了幾行字，筆畫歪歪扭扭，卻透著股勁兒。梧桐樹葉落在桌面上，被風一吹，輕輕打著旋兒，像在為這些重新攢力氣的人，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