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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早餐車的煙火

凌晨三點的巷口,路燈把劉哥的影子拉得老長。他掀開藍色的帆布罩,早餐車的鐵皮外殼在冷風中泛著白,像塊凍透的鐵塊。“咔嗒”一聲擰開煤氣閥,藍色的火苗“噗”地舔上鍋底,把炸油條的大鐵鍋烘得漸漸發燙。

劉哥往鍋里倒了半桶油,油星子濺起來,燙在他手背上,他只是甩了甩手。右手腕上那道疤又在隱隱作痛——去年疫情最緊時,他騎著電動車給醫院送盒飯,在門口摔了跤,飯盒撒了一地,碎瓷片劃的。

凌晨三點的巷口,城市還陷在最深的酣眠里。寒風格外清冽,卷著秋末的涼意鉆過巷弄的拐角,把光禿禿的梧桐枝椏吹得“嗚嗚”作響。路燈懸在半空,昏黃的光暈透過薄霧灑下來,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洇開一片模糊的光斑。劉哥的影子被這光拉得老長,像條沉默的河,從早餐車一直淌到巷口的垃圾桶旁。

他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哈出一團白氣。那雙手布滿老繭,指關節粗大,手背和小臂上零星綴著些淺褐色的疤痕——有的是炸油條時濺的油燙的,有的是搬重物蹭的,最顯眼的還是右手腕那道淺淺的月牙形疤痕,像片凝固的月光。劉哥解開纏在車把上的鐵鏈,“嘩啦”一聲脆響劃破寂靜,他拽下蓋在早餐車上的藍色帆布罩,帆布邊緣還沾著昨夜的露水,掀起來時滴滴答答落在鐵皮上。

早餐車的鐵皮外殼在冷風中泛著青白,像塊在冰窖里凍了整夜的鐵塊,摸上去能冰透骨頭。車身上貼著褪色的紅貼紙,印著“放心早餐”四個歪歪扭扭的字,邊角已經卷了起來。劉哥彎腰從車底拖出煤氣罐,罐子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銀灰色的鐵皮,上面用馬克筆寫著“2023.10檢修”。他把煤氣管接好,手指在閥門上頓了頓,才“咔嗒”一聲擰開。藍色的火苗“噗”地竄出來,帶著輕微的嘶嘶聲舔上鍋底,把那口半人高的炸油條鐵鍋烘得漸漸發燙,鐵鍋邊緣的銹跡在火光里明明滅滅。

劉哥往鍋里倒了半桶油,油是昨天特意去糧油店挑的,老板說這是新榨的菜籽油,煙點高。油剛進鍋就“滋啦”響起來,細小的油星子濺在手背上,燙得皮膚瞬間發紅。他只是甩了甩手,從車斗里抽出塊抹布擦了擦,繼續往面盆里倒面粉。面粉是昨天收攤后在巷尾磨坊磨的,比市場上現成的貴兩毛,磨坊老板當時還勸他:“老劉,現成的多省事,磨這玩意兒費力氣。”他當時笑著擺手:“自己磨的有麥香,吃著踏實。”

面盆是搪瓷的,邊緣磕掉了好幾塊瓷,露出里面的鐵胎,洗得倒干干凈凈。劉哥往面粉里撒酵母粉,又加了點鹽,手腕一抖,鹽粒均勻地落在面粉上。他揉面的力道很足,胳膊上的肌肉隨著動作鼓起來,把洗得發白的勞保服袖子撐得緊繃,袖口磨出的毛邊跟著晃動。面案是塊厚實的木板,邊角被磨得圓潤光滑,上面擺著個玻璃罐,里面腌著蘿卜丁,橙紅的蘿卜丁上撒著辣椒面和芝麻,油亮亮的,香味順著風飄出老遠,在寂靜的巷口暈開一圈暖融融的香。這蘿卜丁是他凌晨一點起床切的,蘿卜是早市挑的心里美,脆甜多汁,切的時候他特意把指甲剪得短短的,怕沾了土腥味。

“劉哥,來啦?”巷口保安亭的老張探出頭,手里捧著個掉了漆的搪瓷缸,缸子上印著“勞動最光榮”,字都快磨沒了。老張穿著軍綠色的棉大衣,脖子上圍著條灰色圍巾,是他孫女織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格外厚實。“今天能多炸兩根不?昨兒個小孫子沒吃夠,纏著我要‘劉爺爺的金油條’。”

劉哥直起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管夠!你家小寶愛吃,我多和點面。”他往面盆里又加了勺水,“昨兒個的面發得軟,今天我多加了點堿,吃著更筋道。”

老張端著搪瓷缸走出來,缸子里是熱氣騰騰的濃茶,茶葉梗在水里浮浮沉沉。“這天氣是越來越冷了,”他咂了口茶,哈出白氣,“凌晨兩點我起來巡崗,看見你這車燈就亮著,又這么早?”

“習慣了,醒了就睡不著。”劉哥揉著面團,面在他手里漸漸變得光滑柔韌,“早點開張,醫護人員和上學的孩子能吃上熱乎的。”他瞥了眼保安亭墻上的掛歷,紅圈圈著今天的日期,“小寶今天上學?”

“可不,六點就得去學校晨讀。”老張往早餐車這邊湊了湊,看劉哥把面團揪成小劑子,“你這手藝真沒的說,我家那口子學著炸,要么炸糊了,要么軟趴趴的,小寶一口都不吃。”

劉哥笑著把劑子搓成條,用筷子在中間壓了道印:“得掌握油溫,涼了起不來,熱了外面糊里面生。”他往油鍋里扔了塊小面團試溫,面團在油里“滋”地冒起小泡,漸漸浮起來,“差不多了。”

五點剛過,巷口就有了動靜。社區醫院的護士小陳騎著電動車過來,粉色的護士服外面套了件黑色羽絨服,帽子拉得低低的,露出的眼睛還有點紅,帶著熬夜的疲憊。她把電動車停在早餐車旁,摘下手套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劉哥,照舊,兩根油條一碗豆漿。”她把手機往掃碼盒上一貼,“滴”的一聲輕響,“昨天夜班,忙到后半夜,就盼著你這口熱乎的。”

“給你多澆點糖桂花。”劉哥掀開保溫桶的蓋子,一股濃郁的豆漿香涌出來。他往白瓷碗里舀了滿滿一勺豆漿,又從旁邊的小罐里舀了勺琥珀色的糖漿,是他用桂花和冰糖熬的,“剛熬的,甜絲絲的,暖暖身子。”他又從保溫箱里拿出個茶葉蛋塞給她,蛋殼上裂開細密的紋路,“剛煮好的,溏心的,補補。”

小陳接過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碗,心里一暖。她低頭喝了口豆漿,桂花的甜香混著豆漿的醇厚在嘴里散開,熬夜的疲憊似乎都淡了些。她抬頭看向早餐車的擋風玻璃,上面貼滿了五顏六色的便簽,大多是醫護人員寫的,有的用打印紙,有的用處方箋,還有的用包裝紙背面。“熱乎的盒飯,暖了整個冬天”“劉哥的番茄炒蛋,比我媽做的還香”“謝謝大叔,疫情那段日子,看到你的車就覺得踏實”……字跡各異,卻都帶著暖意。她的那張在最角落,是張黃色的便簽,字跡被雨水洇過,邊緣有點模糊,卻還能看清“2020年 2月 14日,收到第 37份免費盒飯”。

那是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醫院里忙得腳不沾地,連軸轉了三天的小陳差點暈倒在走廊,是同事扶著她到門口透氣,正好撞見劉哥推著餐車過來。當時他戴著兩層口罩,額頭上全是汗,餐車里擺著幾十個盒飯,還冒著熱氣。“護士姑娘,趁熱吃。”他把盒飯塞給她,手套上沾著油漬,“我給你們熬了姜湯,驅驅寒。”那盒飯里是番茄炒蛋和米飯,番茄熬得沙沙的,雞蛋金黃蓬松,吃著比家里做的還暖心。后來她才知道,那段日子劉哥每天都來送免費盒飯,餐館的房租欠著,他自己省著吃饅頭咸菜,也要讓醫護人員吃上熱乎飯。

六點半,巷口漸漸熱鬧起來。穿校服的孩子背著書包匆匆跑過,上班族拿著手機邊走邊看時間,周明遠背著深藍色的工具箱過來時,正撞見劉哥跟城管李隊打招呼。李隊穿著藏青色的制服,手里拿著個文件夾,正低頭看早餐車旁的地面。

“李隊,今兒個油換了新牌子,保證不冒黑煙。”劉哥遞過去一杯熱豆漿,杯子上印著“社區志愿者”,“剛打的,加了點姜,你胃不好,暖暖胃。”

李隊接過杯子,指尖傳來暖意,他笑了笑:“你這天天搞特殊化,回頭隊員們該有意見了。”他指了指早餐車的炸鍋,“周師傅來修機器?這溫控器是該整整,上次巡邏過來,看你炸油條,油濺得跟放煙花似的,隔著老遠都能聽見‘噼里啪啦’的響。”

周明遠放下工具箱,掏出塊抹布擦了擦手。他是巷尾修電器的,手藝好,人實在,附近商戶的機器壞了都找他。“劉哥昨天就給我打電話了,說溫控器不準,油總燒過頭。”他掀開炸鍋的蓋子,一股熱油的香氣涌出來,混著面香直往鼻子里鉆。溫控器的指針卡在 180度不動了,他從工具箱里拿出萬用表,紅色的表筆搭上接線柱,“咔嗒”一聲打開開關,表盤上的指針紋絲不動。

“這機器用幾年了?線路都老化了。”周明遠皺了皺眉,指腹擦過機器內壁的油污,“你看這線,都硬得跟鐵絲似的,容易短路。”

劉哥往油鍋里下了把油條面,白花花的面團在油里翻了個身,漸漸鼓起金黃的泡,油星子“滋滋”地濺著。“餐館倒閉時拉出來的,”他用長筷子撥了撥油條,“當年后廚的家伙事兒,冰箱、灶臺都賣了抵房租,就剩這口鍋和這機器了。”那口鐵鍋是他剛開餐館時買的,厚得很,用了快十年,鍋底都結了層厚厚的油垢,卻越用越順手。

周明遠低頭拆機器外殼,十字螺絲刀擰開螺絲時發出“咯吱”的輕響。他手指突然觸到塊硬紙殼,貼在機器內壁,被油污浸得半透明。他小心地摳下來一看,是張泛黃的菜單,邊角卷著毛邊,用透明膠帶粘了好幾層,膠帶都泛了黃。菜單最上面用毛筆寫著“老劉餐館”,字跡遒勁有力,下面列著幾十道菜名,“魚香肉絲”“宮保雞丁”“西紅柿雞蛋”……“紅燒排骨”那欄被紅筆圈了個圈,旁邊用鉛筆寫著“小宇最愛”,字跡稚嫩,是孩子寫的。

“這是……”周明遠抬頭,正撞見劉哥往油鍋里撒鹽,晨光從巷口斜斜照進來,落在劉哥側臉上,把他鬢角的白發染成了金色,側臉的線條在晨光里顯得有點軟。

“我兒子的字,”劉哥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光,油條在油鍋里“滋滋”響,像是在應和他的話,“他小時候總蹲在后廚看我炸油條,搬個小板凳,眼睛瞪得溜圓,說長大了要吃我做的紅燒排骨。后來餐館生意好,我每天忙到半夜,倒很少給他做了。”他用長筷子把炸好的油條撈出來,放在鐵絲架上控油,油滴落在下面的鐵盤里,發出“嗒嗒”的輕響。“疫情那陣兒,他在方艙醫院當志愿者,我每天往醫院送盒飯,總多做一份紅燒排骨,想著萬一能碰到他呢。”

周明遠沒說話,低頭調試溫控器。他記得去年春天,自己公司的員工總訂老劉餐館的外賣,說老板每天親自送餐,飯盒里偶爾會多塊排骨或半個鹵蛋。有次他加班到深夜,快十二點時劉哥送餐過來,手里還提著個保溫桶,說“剛熬的小米粥,你們搞技術的,熬夜傷胃,暖暖身子”。那粥熬得糯糯的,上面浮著層米油,喝著胃里暖暖的。后來他才知道,那時老劉餐館已經快撐不下去了,房租欠了三個月,房東天天來催,劉哥卻還是每天給加班的人多送點吃的。

“好了,”周明遠把溫控器裝回去,按下開關,指針慢慢升到 160度,穩穩地停在那里,“這溫度炸油條正好,省油,還不容易糊。”他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線路我給你重新纏了絕緣膠帶,能用陣子,不過這機器太老了,年后最好換個新的。”

劉哥往鍋里下了新的面坯,白花花的面團沉下去,很快就浮起來,鼓出金黃的泡,果然沒再濺油星子。“謝了明遠,”他撈起根剛炸好的油條,用紙巾擦了擦油,塞到周明遠手里,“還熱乎呢,嘗嘗。”油條金黃酥脆,上面撒著細小的鹽粒,看著就好吃。

油條咬下去“咔嚓”一聲,面香混著油香在嘴里散開,外酥里軟,帶著淡淡的麥香。周明遠記得劉哥以前總說,做餐飲的,憑的就是口熱乎氣,不管多晚,讓食客吃上熱乎的,心里就踏實。

“當年你公司員工總來訂餐,”劉哥一邊給排隊的人裝豆漿,一邊說,“我聽小張說,你允許他們上班吃早飯,說‘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那時候我就想,你這老板,懂人心。”小張是周明遠公司的前臺,總來買早餐,跟劉哥很熟。

周明遠嚼著油條,突然想起疫情期間,自己公司資金鏈快斷時,員工工資都快發不出來,口罩更是緊缺。劉哥硬是塞給他兩箱口罩,說“我兒子從醫院勻的,你們開工用得上”。那時候,老劉餐館已經欠了三個月房租,正準備關門,劉哥白天炸油條,晚上去工地打零工,手上磨出好幾個血泡。

太陽慢慢爬上來,把早餐車的影子縮成一團。巷口的人越來越多,排起了長隊,有人舉著手機拍照,說“這早餐車的煙火氣,比網紅店實在”,要發朋友圈推薦。劉哥忙著招呼客人,額頭上的汗滴進油鍋里,濺起小小的水花,像在鍋里開了朵透明的花。他時不時抬頭跟排隊的人說笑兩句,問張阿姨的孫子考試怎么樣,問王師傅的電動車修好了沒,熟稔得像是一家人。

周明遠背著工具箱要走,劉哥從保溫箱里拿出個藍色的飯盒塞給他:“剛做的茶葉蛋,給你鋪子里員工帶回去。”飯盒是不銹鋼的,上面印著卡通圖案,是小宇小時候用的。飯盒上貼著張便簽,是打印的菜單,最上面寫著“老劉早餐車”,下面列著油條、豆漿、茶葉蛋,旁邊用紅筆寫著“紅燒排骨,每周六供應”,字跡跟菜單上的“老劉餐館”很像。

“周六來嘗嘗,”劉哥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宇上周打電話,說這周六回家,我給他做紅燒排骨,多做幾份,街坊鄰居都嘗嘗。”

巷口的風里,滿是油條和豆漿的香味,還混著糖桂花的甜和茶葉蛋的香。周明遠回頭看,劉哥正把一根剛炸好的油條遞給穿校服的小男孩,小男孩扎著紅領巾,仰著頭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劉哥笑著說:“慢點兒吃,不夠再跟劉叔說,別燙著嘴。”陽光落在他臉上,把眼角的皺紋都染成了金色,像撒了層溫暖的碎金。

排隊的人還在增加,有人喊著“劉哥,兩根油條打包”,有人說“豆漿多放糖”,聲音混著油條的“滋滋”聲、豆漿的“咕嘟”聲,在晨光里織成一張暖融融的網。巷口的梧桐樹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尋常又溫暖的早晨伴奏,而那輛泛著青白的早餐車,就在這煙火氣里,成了巷口最動人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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