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升機艙門合攏的那一刻,極晝的光被切成一條慘白的線,像手術刀劃開眼球。
姜旻在顛簸中醒來,斷骨隨著每一次爬升撞擊肺葉,疼得她只能小口換氣。
吊鉤還在艙外晃,鋼索上結滿冰碴,像一串垂死的念珠。
她第一眼去找林野——
他躺在對面擔架上,右腿被夾板固定成僵硬的直桿,血從紗布邊緣滲出,在尼龍布上暈開一朵暗色的花。
他的左手仍死死攥著她那只防水硬盤,指節青白,像凍住的枝椏。
四目相對,誰也沒力氣說話,只有監視器滴滴作響,提醒心跳尚在。
2
機艙廣播用中文報時:北京時間 03:45,預計返航中山站 2小時 20分。
姜旻閉上眼,黑暗里仍是無邊的白光,視網膜被極晝灼傷,留下跳動的黑斑。
她想起墜機前林野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欠你一場辯論賽的獎杯,還欠你一次活著回家的機票。”
現在機票兌現了,獎杯卻沉在冰海里,和那塊刻有“LOVE”的冰一起碎成齏粉。
胸腔一陣鈍痛,她側頭,吐出一口帶泡沫的血,正好落在林野的擔架邊緣。
他抬起左手,用拇指擦去那滴血,動作輕得像拂掉一片雪。
“別弄臟你的硬盤。”他說,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鐵片。
姜旻笑,嘴角裂開的傷口又滲出血絲:“反正里面也沒有你的道歉。”
3
中山站的醫療艙狹小而溫暖,卻暖不了失溫的血液。
姜旻躺在折疊床上,聽醫生用俄語夾雜中文討論截肢方案——
“小腿粉碎性凍傷,保肢成功率不足10%?!?
她轉頭,透過玻璃隔斷看見隔壁手術臺上,無影燈照出林野右腿的輪廓:
皮膚呈紫黑色,像一塊被火烤過的茄子,血管在皮下結成冰網。
麻醉師推藥,林野突然睜眼,目光穿過玻璃直直看向她。
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溫柔的決絕。
姜旻讀懂了——
他在說:別哭,我沒事。
可她知道,有事的是他們共同欠下的那條命。
4
手術燈熄滅時,南極的天依舊亮得刺眼。
醫生走出來,口罩下的聲音帶著疲憊:“膝蓋以下截除,創面干凈?!?
姜旻點頭,指尖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林野被推出來時,臉色比床單還白,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成細線。
麻醉未退,他含糊地說了句什么。
姜旻俯身,聽見他說的是“硬盤”。
她打開防水袋,硬盤外殼裂了一條縫,像一道閃電。
她把它貼在心口,冰涼的金屬很快染上體溫,像一塊不會跳動的墓碑。
5
三天后,極晝依舊。
姜旻扶著墻走進康復室,斷骨處打著外固定架,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人用錘子敲骨髓。
林野坐在輪椅上,右腿褲管空蕩,被護士折成整齊的四方。
他正在拆一副拐杖,鋁管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見她進來,他把拐杖往旁邊一扔,笑得吊兒郎當:
“看,新腿,比你那破支架輕?!?
姜旻沒笑,她蹲下身,指尖碰到褲管里那截冰冷的金屬義肢,像摸到一塊拒絕融化的冰。
“疼嗎?”她問。
林野用指尖敲了敲義肢,聲音空洞:“疼,但比冰縫里的疼輕。”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比看你掉下去那一刻,也輕。”
6
康復室窗外,雪龍2號重新靠岸,救援隊員正在卸載物資。
姜旻看著那艘船,想起它曾拋下她獨自離開,如今又若無其事地歸來。
胃里翻涌起一陣酸苦,她轉身沖進洗手間,吐得昏天黑地。
吐到最后只剩膽汁,苦得像極晝的光。
林野搖著輪椅跟進來,遞給她一杯溫水。
她沒接,只是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他的皮膚。
“我們得回去?!彼f,聲音嘶啞。
林野沒問為什么,只是點頭:“好。”
7
出院那天,極晝的光把影子壓成扁平的紙片。
姜旻拄著拐杖,林野拄著義肢,兩人在冰面上留下一長一短兩道痕跡。
他們來到飛機殘骸被吊起的地方——只剩一個焦黑的凹坑,像被剜掉一塊肉的傷口。
姜旻跪在坑邊,把硬盤輕輕放在冰面上,用冰鉆在旁邊刻下一行小字:
“林野,2025.1.30,南極,失而復得?!?
林野用義肢踩住那行字,金屬與冰面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枚被磨得發亮的辯論賽獎杯碎片,埋在硬盤旁邊。
“獎杯還你了?!彼f,“以后別再提辯論賽。”
姜旻沒說話,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額頭抵在他胸口,聽見他心跳依舊快得失控。
8
夜幕降臨——極晝沒有夜,但他們把帳篷的遮光布拉得嚴嚴實實,人為制造一片黑暗。
姜旻坐在睡袋里,拆開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起,硬盤里的數據完好無損。
她調出最后那段錄音,按下播放鍵——
冰震的轟鳴、裂縫的撕裂、直升機螺旋槳的呼嘯,混在一起,像一場末日的交響曲。
末尾是林野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姜旻,如果我先走,你把我的義肢留在南極,讓我守著那塊冰?!?
錄音結束,帳篷里安靜得能聽見心跳。
姜旻合上電腦,轉頭看向林野。
他躺在旁邊,義肢卸在一邊,褲管卷到大腿根,露出整齊的疤痕。
她伸手,指尖沿著疤痕游走,像在數一道道年輪。
林野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滾燙。
“別數了?!彼f,“再數就醒了?!?
9
凌晨四點,南極的風突然停了。
帳篷外,極晝的光透過縫隙漏進來,像一把鈍刀。
姜旻睜開眼,發現林野不在身邊。
她掀開門簾,看見他站在冰面上,背對著帳篷,義肢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深深的腳印。
她走過去,腳印在她面前延伸,最后停在裂縫邊緣——
那條吞噬了他們飛機的裂縫,如今被新雪填平,只剩一條淡淡的陰影。
林野轉身,逆光而立,臉藏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夢見那條裂縫還在?!彼f,“夢見我跳下去,沒抓住你?!?
姜旻走到他身邊,和他并肩站著,兩人的影子在雪地上重疊成一條。
“那就別再松手?!彼f。
10
直升機返航的螺旋槳聲再次響起時,兩人站在冰面上,手里各握著一根信號棒。
紅色的火焰在極晝的光里顯得暗淡,卻足夠讓飛行員看見。
登機前,姜旻回頭看了一眼冰面——
那行“LOVE”的摩爾斯腳印被新雪覆蓋,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像即將痊愈的傷疤。
林野把義肢踩進雪里,留下最后一個印記。
“走吧。”他說,“回家還債。”
姜旻點頭,把硬盤緊緊抱在懷里,像抱住一塊不會融化的冰。
直升機升空,極晝的光依舊刺眼,雪原在他們腳下漸漸縮小,最終變成一張被撕裂后又縫補起來的白紙。
白紙中央,那行腳印慢慢被風雪抹平,仿佛從未存在過。
只有風知道,那里曾經有人用鮮血和眼淚寫過兩個字:
——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