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歸途與尾聲——把極晝關進二十四小時的夜
- 南極最后一班船
- 溫柔IBgYJy
- 3075字
- 2025-08-13 22:32:23
(本章很長,長到把三年壓縮成一句呼吸;請自備時間,慢慢讀完。)
一雪龍2號·底艙
返航第三十七天。
東經七十六度消失,北緯三十度出現。船過西風帶,浪高五米,船頭像鈍斧劈開灰綠海水。
姜旻躺在醫務室最里間,肋骨外固定架尚未拆除,肺葉仍有裂紋,每咳一次都像碎玻璃在胸腔里翻身。
林野坐在對面輪椅,右腿褲管空空,金屬義肢拆下放在枕邊,像一條冷睡的銀蛇。
夜里兩點,船燈熄滅,停電檢修。黑暗一下子涌進來,壓得人耳膜發疼。
姜旻伸手去摸林野,指尖碰到他的左腕——脈搏快而亂,像找不到節拍的鼓。
“疼?”她問。
“幻痛。”他答。
截肢后第兩百一十七次。刀口明明愈合,骨頭卻仍在寒風里抽長,神經像瘋長的藤蔓,纏住不存在的腳趾。
姜旻把自己右手的指尖塞進他掌心。
他握住,用力到指節發白,仿佛抓住一根浮木。
黑暗里,兩人誰都沒再說話,只剩浪聲敲鼓,像替兩顆心臟打拍子。
二東海入海口·夜航
船到上海外高橋,已是返航第六十三天。
碼頭上燈火通明,記者、家屬、領導、蹭熱度的網紅,把舷梯圍得水泄不通。
姜旻和林野被提前安排坐升降機下底艙,避開鏡頭。
升降機門合攏那一刻,她透過縫隙看見導師舉著花束在人群里踮腳,花是向日葵,黃得像極晝。
她突然鼻酸——向日葵永遠找不到南極的太陽。
升降機到底,艙門打開,一條狹窄甬道通向備用舷梯。
舷梯盡頭,站著一位穿便裝的中年男人,手里提兩碗塑料盒裝的酸菜燉粉條。
“局里食堂做的,熱了三回,再不吃就糊了。”
男人把其中一碗遞給姜旻,另一碗遞給林野,補充一句:“沒放香菜,知道你倆都不吃。”
姜旻捧著碗,熱氣糊了護目鏡。
林野用一次性筷子挑起粉條,手抖,粉條滑回湯里,濺起油花。
男人轉身,背影在昏黃燈影里被拉長,像一條通往過去的裂縫。
“走吧,”他說,“回家才算開始。”
三BJ·積水潭醫院
義肢裝配車間在地下二層,常年恒溫十八度,金屬切割味刺鼻。
林野被按在量體椅上,技師用記號筆在他殘肢上畫線。
筆尖冰涼,像南極的冰鉆。
姜旻坐在角落長椅,腿上放著電腦,屏幕上是她熬了三個通宵寫出來的報告——《極晝冰架突發崩解機制與氣象預警模型》。
她敲下最后一個句號,抬頭,看見技師把一截鈦合金義肢遞到林野手里。
銀灰色,表面做了磨砂,重量三點二公斤,關節處暗藏微型液壓。
林野試著站起,身體晃了晃,像第一次學走路的孩童。
他向前邁一步,義肢落地發出“噠”一聲輕響。
姜旻忽然想起冰面上那道裂縫,也是“噠”一聲,然后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她合上電腦,走過去,把右手伸給他。
林野握住,掌心全是汗。
“疼嗎?”她問。
“像踩在刀尖上。”他答。
“那就多踩幾次,刀尖會鈍。”
四后海·冰隙酒吧
三個月后,BJ入夏。
鼓樓西側,一條僻靜胡同最深處,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冰隙”低調開張。
門面極小,只容一人側身通過,門口掛著木牌:
“晴天歇業,雨天滿座。”
吧臺上擺著半截機翼殘片,上面用激光雕刻一行小字:
“B-71Q,2025.1.30,南極。”
酒單只有四款:
·極晝(朗姆+苦艾,冰球里凍著一片薄荷葉)
·裂縫(黑啤+花椒糖漿,杯口撒鹽霜)
·幻痛(龍舌蘭+青檸+姜汁,杯底一粒花椒)
·LOVE(無酒精,蘇打水+玫瑰鹽,杯壁用可食用銀粉寫摩爾斯碼)
調酒師是林野。
他站在吧臺里,義肢在木地板上踩出富有節奏的“噠、噠”。
姜旻坐在吧臺最角落的高腳凳,電腦屏幕上是實時衛星云圖。
每當有客人點“LOVE”,她就抬頭,用目光把銀粉點成的點和劃翻譯成聲音——滴、答、滴。
零點過后,雨聲蓋住鼓聲,客人陸續離開。
林野關燈,只留下吧臺頂上一盞鎢絲燈泡,光暈像舊式暗房。
他給自己倒一杯水,把義肢卸下,靠在吧臺邊。
姜旻走過來,從冰柜里拿出兩盒外賣:酸菜燉粉條、潮汕牛肉粿條。
她把粉條倒進小鍋,開火,油星迸濺。
林野把粿條倒進另一只鍋,牛丸在沸水里翻滾,像兩顆不肯沉下去的心。
蒸汽爬滿窗玻璃,遮住了后海的雨。
兩人面對面坐著,沉默地吃。
吃到一半,林野突然放下筷子,伸手抹掉她嘴角的油漬。
“欠你的粉條,還清了。”他說。
姜旻沒抬頭,只是輕輕把一只空啤酒瓶推到他面前。
瓶底壓著一張便簽:
“利息:一輩子。”
五上海·雪龍3號出征儀式
又一年一月。
第三十九次南極考察隊啟航,雪龍3號噸位更大,破冰能力更強。
碼頭拉起了紅色橫幅:
“把極晝帶回家”。
姜旻作為新任隨船氣象顧問,站在主席臺右側,黑色長大衣,胸口別著一枚用義肢金屬邊角料磨成的胸針,形狀是一朵五瓣雪花。
儀式結束,她走下舷梯,林野在人群里等她。
他今天穿了西裝,右腿義肢藏在褲管里,走路幾乎看不出跛。
他們把記者遠遠甩在后面,鉆進一輛出租車。
車窗升起,隔絕喧囂。
林野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登機牌——
不是去南極,而是去潮汕。
“牛肉粿條原產地考察。”他說。
姜旻笑,把登機牌收進錢包夾層,指尖碰到另一張硬紙片——
那是直升機航拍的最后一張照片:
冰面上,巨大的“LOVE”腳印被風雪抹去一半,只剩模糊的“VE”留在白底。
她合上錢包,抬頭,對司機說:“機場,謝謝。”
六潮汕·深夜大排檔
飛機落地揭陽已是凌晨一點。
大排檔燈火通明,塑料雨棚被海風吹得嘩啦響。
老板端上兩碗牛肉粿條,湯頭滾熱,撒滿芹菜末。
林野低頭吃第一口,就被燙得直吸氣。
姜旻把自己碗里的牛丸舀給他:“慢點,沒人和你搶。”
吃到一半,雨棚外突然暴雨如注,雨點砸在塑料頂上,像無數細小的鼓槌。
林野放下筷子,側頭看她。
“南極的雨,從來不會這么吵。”
姜旻“嗯”了一聲,伸手去接檐下的雨,掌心瞬間濕透。
“可BJ的雨,也不會這么咸。”
她把手伸到他面前,讓他舔。
舌尖碰到雨水的瞬間,他忽然紅了眼眶。
“咸的,”他說,“像海水。”
姜旻用濕漉漉的掌心覆住他的眼睛。
“那就讓海水留在眼眶里,別帶回BJ。”
七BJ·第二場雪
十一月,BJ下了第一場雪。
雪落在后海,落在“冰隙”門口的木牌上,把“晴天歇業”四個字涂成模糊的白色。
林野在門口掛出新木牌:
“今日不營業,去赴一場不會停的雪。”
酒吧里,壁爐燒得通紅。
姜旻把電腦連上投影,屏幕上是實時衛星云圖——
南大洋上空,溫帶氣旋正在形成,路徑直指南極半島。
她按下回車,把最新一份加密報告發送給國家海洋局。
發送完畢,她合上電腦,轉頭。
林野端著兩杯“LOVE”走過來,杯壁的銀粉在火光里閃爍。
他們并肩坐在壁爐前,雪聲在窗外簌簌。
姜旻忽然說:“明年,我想再去一次。”
林野沒問去哪里,只是點頭。
“好,”他說,“這次換我等你。”
八南極·一年之后
2026年1月30日,極晝。
中國第三十九次南極考察隊中山站。
林野戴著墨鏡,義肢踩在雪地上,發出熟悉的“噠、噠”。
姜旻把最后一套自動氣象站安裝完畢,抬頭,看見他站在冰脊上,背后是永遠不會落下的太陽。
她走過去,把一枚新的胸針別在他衣領——
那是一小片用舊義肢磨成的金屬,形狀是一艘船。
林野低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絲絨盒子。
打開,里面是一對戒指。
戒圈內側,分別刻著一行極小的摩爾斯碼:
·—··——···—·
姜旻沒哭,只是伸手。
林野把戒指套進她無名指,金屬冰涼,很快被體溫焐熱。
他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
“這次,不用腳印,也能留一輩子。”
九尾聲·24:00
北京,后海。
“冰隙”打烊,最后一盞鎢絲燈泡熄滅。
林野鎖門,轉身,看見姜旻站在胡同口,雪落在她睫毛上,像極晝的光。
他走過去,把圍巾繞到她脖子上,順手撣掉她肩頭的雪。
兩人并肩往胡同外走,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又慢慢縮短。
走到巷口,林野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登機牌——
那是三年前他們錯過的那趟航班的副券。
他把登機牌撕成兩半,一半塞進姜旻口袋,一半自己留下。
“利息結清了。”他說。
姜旻沒回頭,只是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
雪繼續下,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落在那枚刻著“LOVE”的戒指上,落在他們身后漸漸遠去的腳印上。
腳印一長一短,像一句未寫完的詩。
而極晝的光,終于被關進了二十四小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