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斷裂的日志
- 發(fā)條心臟與遺忘的詠嘆調(diào)
- 客塵煩惱
- 2208字
- 2025-08-13 20:31:05
朱利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為塞拉菲娜合上那片琉璃蓋板,如何將她送上回家的馬車。他的動作精準(zhǔn)而麻木,像一具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自動人形。他的靈魂則被抽離出來,懸浮在工坊的上空,冷冷地注視著那個刻著他私人徽記的齒輪,在另一個人的胸腔里,永不停歇地轉(zhuǎn)動。
送走塞拉菲娜后,他沒有回到三樓的圣地,而是沖進(jìn)了位于地下的儲藏室。這里陰冷潮濕,堆滿了廢棄的零件、失敗的作品和積滿灰塵的木箱??諝庵袕浡饘傺趸团f紙張的霉味。
他像一頭發(fā)狂的野獸,在雜物堆里瘋狂地翻找著。他要找的是他的工作日志,那些用厚牛皮裝訂、記錄了他從學(xué)徒時代至今所有設(shè)計靈感、草圖和制作心得的本子。它們是他記憶的延伸,是他思想的化石。
終于,在一個貼著“舊設(shè)計稿”標(biāo)簽的鐵皮箱底,他找到了它們。一共十二本,按照年份整齊地碼放著。他顫抖著手,一本一本地翻開。里面的字跡從最初的青澀稚嫩,逐漸變得自信而流暢。每一頁都畫滿了復(fù)雜的機(jī)械結(jié)構(gòu)圖,旁邊用他特有的縮寫和密語標(biāo)注著材料配比、力矩計算和靈感來源。
他快速地翻閱著,像一個溺水者在尋找救命的稻草。他的記憶是可靠的,他對自己的人生軌跡了如指掌。他只需要找到那個時間點,那個他最后一次使用“J與翼”徽記的時間點,然后證明,在那之后,他再也沒有構(gòu)思過、更沒有制造過任何與心臟有關(guān)的機(jī)械。
他找到了。在第七本日志的末尾,記錄著他二十五歲時完成的一件作品——一只名為“晨昏之眼”的懷表。那只懷表的表盤能模擬出日出與日落的完整光影變幻,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復(fù)雜程度,在當(dāng)時被譽為“不可能的奇跡”。在那一頁的右下角,他畫下了那個熟悉的徽記,并寫下了一行小字:“以此,封存我的驕傲與孤寂。”
他長舒了一口氣,仿佛找到了無罪的鐵證。然后,他拿起了第八本日志。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第八本日志的封面,與其他所有日志的深褐色牛皮不同,是漆黑的。封面上沒有任何年份標(biāo)注,只有一個燙金的單詞:“忘川(Lethe)”。
他從未見過這本日志。或者說,他的記憶里,完全沒有這本日志的存在。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他的心臟,比儲藏室的寒氣更冷。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了這本黑色的日志。
第一頁是空白的。
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一直到最后一頁,全都是空白的。紙張是上好的羊皮紙,卻沒有任何墨跡,只有歲月留下的、淡淡的泛黃。
這不可能!他的日志從未有過哪怕一天的中斷。這本空白的日志,就像他人生中一段被硬生生挖去的、長達(dá)一年的時間。它靜靜地躺在那里,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被遺忘、被抹除的歷史。
朱利安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他想起來了。大約在兩年前,他確實有過一段情緒極其低落、幾乎完全封閉自己的時期。他遣散了大部分學(xué)徒,整日將自己鎖在工坊里。周圍的人都說,他是因為創(chuàng)作陷入了瓶頸,是天才必然經(jīng)歷的“黑暗期”。他自己也模糊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但現(xiàn)在看來,那不是瓶頸,而是一個深淵。一個他掉進(jìn)去,然后被某種力量撈了上來,并洗去了所有關(guān)于深淵的記憶的深淵。
“老師?”
學(xué)徒卡爾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帶著一絲擔(dān)憂。他提著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朱利安蒼白如紙的臉。
“您在這里做什么?地上太涼了?!笨柨觳阶哌^來,想要扶他起來。
朱利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年輕的學(xué)徒痛呼出聲。
“卡爾,”朱利安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在摩擦,“告訴我,兩年前,在我‘閉關(guān)’的那段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卡爾的眼神瞬間變得躲閃起來,他掙扎著想抽出自己的手,卻徒勞無功。
“沒……沒發(fā)生什么啊,老師?!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您就是……就是心情不好,把自己關(guān)起來,誰也不見。我們都很擔(dān)心您……”
“別撒謊!”朱利安低吼道,雙眼因充血而變得通紅,“那段時間,塞隆大師是不是來過這里?經(jīng)常來?”
卡爾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他只是……只是作為老朋友,來探望您……”
“探望?”朱利an冷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儲藏室里顯得格外凄厲,“是來探望一個悲痛欲絕、神志不清的瘋子,還是來盜取一個天才頭腦里最寶貴的財富?”
他松開手,將那本黑色的空白日志扔在卡爾面前。
“告訴我,這本日志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它是空的?我那一年的記憶,到底去了哪里?!”
卡爾看著那本日志,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他猛地后退了幾步,靠在墻上,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帶著哭腔說,“我只知道,那段時間您非?!浅1瘋D恢痹诋嬛裁矗嬕恍┪覀冋l也看不懂的圖紙。塞隆大師說,您病了,他在幫您治療。后來有一天,您突然就好了,就像做了一場大夢,醒來后什么都忘了。您燒掉了所有的圖紙,重新開始工作,只是……只是您再也不笑了,也再也不提一個名字了?!?
“什么名字?”朱利安追問道,他的心跳得像要掙脫胸腔的囚籠。
卡爾驚恐地?fù)u著頭,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那個名字是一個能召喚惡魔的咒語。
“求求您,老師,別問了……別再問了!”他哀求道,“塞隆大師警告過我們,永遠(yuǎn)不要在您面前,再提起那個名字!”
卡爾的恐懼是真實的,他眼神中的絕望不似作偽。朱利安知道,從這個忠心耿耿卻膽小如鼠的學(xué)徒口中,已經(jīng)問不出更多東西了。
答案,只在一個人那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瘋狂與迷茫盡數(sh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如同他手中手術(shù)刀般的平靜。
他必須去見塞隆。
他要當(dāng)面問他,自己究竟遺忘了什么。
他要當(dāng)面問他,塞拉菲娜胸腔里那顆刻著他徽記的心臟,究竟是用誰的悲傷、誰的愛戀、誰的靈魂作為代價,才得以跳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