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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月光下的徽記

運河的水是黑色的,像一條凝固的石油帶,靜靜地切割著埃特爾堡的城區。兩岸的煤氣燈在濃霧中暈染成一團團模糊的、病態的橙色光暈,將行人的影子拉扯得細長而詭異。朱利安和塞拉菲娜并肩走在濕滑的石板路上,沉默像一層薄紗,籠罩在兩人之間。

打破沉默的,是城市大本鐘低沉的轟鳴。午夜的十二響,穿透霧氣,帶著一種審判般的威嚴,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回蕩。

鐘聲響起的瞬間,朱利安敏銳地感覺到,塞拉菲娜的腳步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凝滯。他側過頭,看到她的眼眸中,那片灰色的海面似乎掀起了波瀾。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是悲傷?是迷茫?還是恐懼?——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她眼中擴散開來。

“這鐘聲……”她輕聲說,仿佛在對自己耳語,“它像一把鑰匙,總會準時打開一些……我不愿面對的房間。”

“記憶的房間?”朱利安試探著問。

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顯得有些矛盾。“或許不是記憶,而是記憶的影子。你知道嗎,朱利安先生,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夢游者,行走在一個不屬于我的故事里。我能感受到快樂,也能感受到悲傷,但它們都隔著一層琉璃,清晰,卻無法真正觸碰。”

這番話語充滿了詩意的哀愁,卻也讓朱利安感到一絲寒意。這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對自身情感的描述,更像是一個……極致精密的機器,在對自己的程序進行冷靜的分析。

“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活在某種故事里,塞拉菲娜小姐。”他試圖安慰她,也像是在說服自己,“只是大部分人從未試圖去閱讀故事的封面。”

“那么你呢,朱利安先生?”她停下腳步,轉過身正對著他。運河對岸工廠的煙囪噴出滾滾濃煙,在她身后幻化成猙獰的巨獸。“你讀懂你的故事了嗎?”

朱利安無法回答。他只知道,自從遇見她,他那本空白了許久的故事書,似乎開始自動浮現出字跡。他感覺自己從未如此完整過,仿佛她胸腔里那顆發條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在為他注入生命。

他們的戀情,就在這迷霧與鐘聲中,以一種宿命般的速度展開了。

白日里,他們會面。朱利安會放下手中最精密的活計,帶她穿梭于埃特爾堡的大街小巷。他驚訝地發現,塞拉菲娜對這座城市的一切都充滿了孩童般的好奇。她會為一只蒸汽驅動的機械蜻蜓停駐許久,也會對小販兜售的、能變換七種顏色的琉璃珠子愛不釋手。她的快樂純粹而直接,像水晶一樣剔透,輕易就能感染朱利安。

在那些時刻,朱利安感覺自己靈魂里的那口枯井,正被甘甜的泉水慢慢注滿。他開始相信,自己過往的空虛,只是因為沒有等到那個能與他共鳴的靈魂。

然而,每當夜幕降臨,他獨自回到那座被“滴答”聲統治的工坊時,一種更深、更冷的空虛便會變本加厲地將他吞噬。白日的圓滿,反而襯得夜晚的空洞愈發猙獰。他會坐在工作臺前,對著那些精密的零件發呆,耳邊回響著塞拉菲娜心臟的節拍,心中卻升起一個荒謬的念頭:他愛上的,究竟是這個女人,還是她身體里那件完美的、神跡般的造物?

這種矛盾的情感在一個月圓之夜達到了頂峰。

那晚,塞拉菲娜的情緒顯得格外低落。她蜷縮在朱利安工坊的沙發里,臉色蒼白,連胸口那有節奏的微光都黯淡了許多。

“它……有些不舒服。”她將手按在胸口,聲音微弱,“擺輪的振幅似乎變慢了。父親說,這需要一次精細的……校準。”

“讓我來。”朱利安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塞拉菲娜抬起頭,灰色的眼眸中充滿了猶豫和掙扎。“父親不會同意的。這是他的……最高機密。”

“我不在乎他同不同意!”朱利安的語氣中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占有欲,“在埃特爾堡,論及微觀機械,沒有人能超越我。而且,我不能忍受它有任何瑕疵,不能忍受它讓你感到一絲一毫的不適。”

最終,她默許了。

工坊三樓,是朱利安最私密的圣地。這里沒有雜亂的零件,只有一張巨大的、由整塊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工作臺,以及天花板上垂下的、能將光線聚焦到極致的復雜透鏡系統。

塞拉菲娜解開了長裙胸前的盤扣,露出了下面一層貼身的、絲質的襯衣。當她解開襯衣時,朱利安屏住了呼吸。

她的胸口正中,沒有人類應有的肌膚紋理,而是一塊直徑約十公分的、由琉璃和銀絲構成的圓形蓋板。蓋板是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那顆正在緩慢跳動的發條心臟。

那是一件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藝術品。

它比朱利安見過的任何機械都要復雜、精美。上百枚比米粒還小的齒輪層層疊疊,由細如發絲的游絲和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寶石軸承連接。在心臟的最核心,一根金色的擺輪正有氣無力地來回擺動著,每一次擺動,都帶動著整個結構發出一聲輕柔的“滴答”。它的每一次收縮與舒張,都完美地模擬了生命,甚至超越了生命。

朱利安感到一陣強烈的嫉妒,混雜著無上的崇敬。塞隆,那個老家伙,他竟然真的觸碰到了神的領域。

塞拉菲娜遞給他一把造型奇特的銀色鑰匙。朱利安接過鑰匙,手指微微顫抖。他將鑰匙插入蓋板邊緣一個隱秘的鎖孔,輕輕轉動。只聽一聲微弱的“咔噠”聲,琉璃蓋板無聲地向上彈起。

一股混雜著昂貴潤滑油和某種奇特香料的氣味撲面而來。

朱利安戴上他那副最精密的目鏡,將透鏡系統的光束聚焦在擺輪上。他需要調整的,是擒縱叉與擺輪圓盤釘之間的間隙,一個足以影響整個系統運作效率的、以微米計算的距離。

他的呼吸變得悠長而平穩,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絕在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這顆跳動的心臟。他的手指穩如磐石,用特制的鑷子夾起一根比睫毛還細的調節桿,探向了那微觀的宇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擺輪的振幅在他的調校下,漸漸恢復了活力。那“滴答”聲重新變得清脆、悅耳、充滿了生命力。

就在他準備收回工具,宣告大功告成的時候,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擺輪下方一個毫不起眼的支撐齒輪。

那是一個只有在最高倍率的鏡片下才能看清的細節。

在那個齒輪的一個齒面上,鐫刻著一個微小到近乎不存在的標記。

那是一個由字母“J”和一只翅膀組成的圖案。

朱利安的血液瞬間凝固了。整個身體仿佛被投入了極北之海的冰水之中。

這個徽記……

這個徽記,是他的。

是他青年時代,為了在自己的作品上留下一個絕無可能被模仿的、獨一-無二的印記而設計的私人徽記。他只在他最得意、最完美、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且絕不示人的作品上,才會留下這個標記。他上一次使用它,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發誓,他一生中從未制造過這樣一顆心臟。他的記憶里,沒有任何關于這件神之造物的片段。

可是,這個徽記就像一個烙印,清晰無誤地灼燒著他的視網膜,嘲笑著他的認知。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塞拉菲娜。她正安靜地看著他,眼神一如既往地純真而哀傷。

“怎么了,朱利安?”她輕聲問,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失態,“是……有什么問題嗎?”

朱利安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眼前這個他深愛著的女人,她胸腔里跳動的這顆心臟,以及他自己那段模糊不清、仿佛被濃霧籠罩的過去……所有的一切,都被這個小小的、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徽記,串成了一條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鎖鏈。

他靈魂深處的那口枯井,在這一刻,終于傳來了清晰的回響。

那不是泉水涌動的聲音。

那是井底的囚徒,在用鎖鏈敲擊井壁時,發出的、絕望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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