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特爾堡的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三種味道：潮濕的煤灰、機油的甜膩，以及從運河深處蒸騰而上的、若有若無的鐵銹氣息。對朱利安而言，這便是世界的氣味，是他存在的背景音。此刻，這背景音正被他工坊里上千枚齒輪與發條合奏出的交響樂所覆蓋——那是一首由黃銅、白鋼與紅寶石軸承譜寫的、關于時間流逝的精細樂章。

他的工坊位于城市上層區與機械迷宮般的下層區的交界處，一棟三層高的瘦削建筑，巨大的落地窗俯瞰著下方永不停歇的蒸汽纜車與終年不散的濃霧。窗外的世界是灰色的，唯有窗內，那些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金屬零件，在煤氣燈下反射著流動的、溫暖的金色光芒。

朱利安正坐在一張鋪著綠色天鵝絨的工作臺前，鼻梁上架著一副由八片不同倍率鏡片組成的復雜目鏡。他手中是一只銀質的蜂鳥，比他的拇指大不了多少，鳥兒的翅膀由幾近透明的云母構成，腹腔內則是密密麻麻、宛如星塵的齒輪組。他的工具——一根尖端細過發絲的探針——正小心翼翼地撥動著其中一根比蛛絲還要纖細的游絲。

“不對……”他低聲呢喃，聲音被周圍的“滴答”聲吞沒，“擺動的頻率還是有偏差。它應該模仿的是懸停，而不是掙扎。”

他的眉心擰成一個結。這種對完美的偏執，曾為他贏得了“鐘表詩人”的美譽，也為他帶來了足以讓他揮霍一生的財富。然而，每當一件作品完成，那種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虛感便會準時降臨。就像此刻，他明明沉浸在微觀世界的毫厘之爭里，靈魂的某個角落卻像一口廢棄的深井，無論投下多少榮耀與成就，都聽不到一絲回響。

學徒卡爾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將一杯冒著熱氣的紅茶和一份燙金請柬放在他手邊。

“老師，‘自動人形博覽會’的請柬。塞隆大師的作品也在這次的展出之列，聽說是壓軸。”卡爾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和敬畏。

朱利安頭也沒抬，只是揮了揮手。塞隆，這個名字像一根微小的芒刺，扎了一下他的神經。馬斯特·塞隆，埃特爾堡唯一能在機械工藝上與他分庭抗禮的巨匠。但他們的風格截然不同：朱利安追求的是極致的精巧與生命的模擬，而塞隆則醉心于宏偉的結構與……用某些人的話說，一種近乎“瀆神”的野心。

他對博覽會毫無興趣。那些所謂的“自動人形”，在他看來不過是涂脂抹粉的拙劣木偶，它們的動作被沉重的曲軸和凸輪所束縛，充滿了預設的僵硬。它們模仿著生命，卻毫無生命的韻律。

然而，當晚，他還是去了。并非因為塞隆，也不是因為無聊，而是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沖動，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在牽引著他穿過迷霧籠罩的街道，走向那座燈火通明的展覽館。

館內人聲鼎沸，空氣中混雜著香水、雪茄和機器潤滑油的味道。朱利安像個幽靈般在人群中穿行，對那些穿著蕾絲長裙、動作優雅地為客人倒酒的女性人偶視而不見。他徑直走向二樓的環形走廊，那里相對安靜，可以俯瞰整個展廳。

他靠在冰冷的黃銅欄桿上，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下方攢動的人頭。就在那時，他看見了她。

她不在展臺的聚光燈下，只是靜靜地站在一個偏僻的角落，仰頭欣賞著天花板上那副描繪著星辰軌跡的巨大壁畫。她穿著一條墨綠色的長裙，顏色深得像午夜的湖水。煤氣燈的光芒為她的側臉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雪白的肌膚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那一瞬間，朱利安工坊里所有鐘表的“滴答”聲似乎都在他的腦海中同時靜止了。整個喧鬧的展廳仿佛被抽離了聲音，只剩下一種更為深邃、更為原始的韻律在他的胸腔中回響。

那是一種……共鳴。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樓梯，穿過人群，來到她身后的。他的雙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

“您似乎對星辰的軌跡，比對這些地上的‘奇跡’更感興趣。”他的聲音有些干澀，這是他極少主動與陌生人搭話的時刻。

女子緩緩回過頭。當她的目光與朱利安相遇時，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她的眼睛是深邃的灰色，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平靜之下蘊藏著無窮的力量。那雙眼睛里，有一種他從未在任何人臉上見過的東西——一種極致的哀傷與極致的純真，矛盾地交織在一起。

“星辰的軌跡是誠實的，”她輕聲說，聲音如同在絲綢上滑落的珍珠，“它們遵循著永恒的法則，從不偽裝。而這里……”她掃了一眼那些僵硬地微笑著的自動人形，“……充滿了精美的謊言。”

“精美的謊言，也是一種藝術。”朱利安發現自己竟然在為他一向鄙夷的東西辯護。

“或許吧。”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像冬日里短暫的陽光，足以融化最堅硬的冰雪，“我叫塞拉菲娜。”

“朱利安。”

就在他們交談時，一陣微弱而奇特的聲響，傳入了朱利安敏銳得異于常人的耳朵。那聲音極輕，卻極有規律。

滴答……滴答……滴答……

它不是來自展廳里任何一座落地大鐘，也不是來自那些笨重的人偶。它更精細，更清脆，頻率也更快。它……似乎就來自眼前的塞拉菲娜。

朱利安的目光下意識地移向她的胸口。在那墨綠色的天鵝絨長裙之下，他似乎能看到某種微光，隨著那“滴答”聲，有節奏地明滅。

塞拉菲娜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非但沒有羞澀或惱怒，反而坦然地迎接著他的審視。她的眼神依舊平靜，仿佛那不是一個秘密，而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您聽見了？”她問。

朱利安點了點頭，內心充滿了震撼與狂喜。這不可能！如此微小、如此流暢、如此富有生命感的機械律動……這簡直是神跡！

“這是我父親的作品。”塞拉菲娜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感，像是驕傲，又像是枷鎖，“家父，馬斯特·塞隆。”

這個名字像一把重錘，敲在了朱利安的心上。他的目光再次鎖定塞拉菲娜的眼眸，試圖從那片灰色的海洋里尋找答案。他感到一種強烈的、宿命般的吸引力，仿佛他一生所有對于機械、對于生命、對于美的追求，都在這個女人身上找到了終極的體現。

同時，他靈魂深處那口枯井，第一次泛起了微瀾。那不是被填滿的感覺，而是一種更加詭異的悸動——仿佛井底有什么東西，在遙遙地回應著井口傳來的光。

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回響。

“塞拉菲娜小姐，”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我是否……可以有幸，邀請您在博覽會后，一同在運河邊走走？”

她凝視著他，良久，然后緩緩地點了點頭。

在她點頭的那一刻，朱利安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腔里某個被遺忘了很久的角落，有什么東西，隨著她心臟的節拍，輕輕地“滴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