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暴風(fēng)雨中的對峙
- 發(fā)條心臟與遺忘的詠嘆調(diào)
- 客塵煩惱
- 2365字
- 2025-08-13 20:32:30
埃特爾堡的雨,總是來得毫無征兆。前一刻還是濃霧彌漫,下一刻,豆大的雨點便夾雜著狂風(fēng),狠狠地抽打在城市的每一寸肌膚上。天空被撕開一道道慘白的裂口,雷聲如同垂死巨人的咆哮,在鉛灰色的云層間滾動。
朱利安沒有乘坐馬車。他步行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他的外套,將他的頭發(fā)黏在額前。他感覺不到寒冷,胸中那團(tuán)混雜著憤怒、恐懼與期待的火焰,足以抵御任何風(fēng)暴。
塞隆的宅邸坐落在城市最頂端的富人區(qū),一座風(fēng)格古老而壓抑的哥特式建筑,尖頂?shù)乃窍褚桓谏氖种福幌榈卮滔虮┡奶炜铡U≈車鷽]有鄰居,只有一片被高大鐵柵欄圍起來的、種滿了枯萎玫瑰的花園。這里不像是一個家,更像一座陵墓。
朱利安拉動了門上沉重的、獅子頭形狀的銅環(huán)。門環(huán)撞擊在門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卻被狂風(fēng)暴雨瞬間吞沒。
許久,門才開了一道縫。一個面無表情的老管家從門后探出頭,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渾身濕透的朱利安。
“朱利安大師?”老管家顯然認(rèn)得他,但語氣中沒有任何熱情,“很抱歉,我家主人今天身體不適,不見客。”
“我不是客。”朱利安的聲音平靜而有力,穿透了雨幕,“我來取回一件屬于我的東西。告訴你的主人,如果他不見我,我就站在這里,直到化為一座石像。”
老管家似乎被他眼神中的決絕所震懾,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側(cè)身讓他進(jìn)去了。
宅邸內(nèi)部比外面更加陰森。高大的穹頂讓腳步聲產(chǎn)生了空洞的回響,墻壁上掛著巨幅的、色彩暗淡的油畫,畫中人物的眼神都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憂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草藥混合的古怪氣味。
塞隆大師就在大廳盡頭的壁爐前。他坐在一張高背扶手椅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仿佛壁爐里熊熊燃燒的火焰也無法帶給他一絲暖意。他比朱利安在博覽會上見到時顯得更加蒼老和憔悴,眼窩深陷,兩鬢的白發(fā)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的。”塞隆沒有回頭,聲音嘶啞地開口,“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因為你的作品,不夠完美。”朱利安走到他對面,將自己濕透的外套脫下,隨意地扔在地上。“它留下了一個不該留下的線索。一個只有我才能看懂的線索。”
塞隆緩緩地轉(zhuǎn)過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他看著朱利安,像在看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又像在看一個他最不愿意見到的幽靈。
“那不是瑕疵,朱利安。”他嘆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疲憊,“那是……我刻意留下的。是我作為一個工匠,對另一位工匠的致敬。我以為,你永遠(yuǎn)不會有機(jī)會發(fā)現(xiàn)它。”
“致敬?”朱利安發(fā)出一聲冷笑,“用偷來的記憶,造一個贗品,再刻上原作者的徽記,你管這叫致敬?”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整個大廳,也照亮了塞隆臉上那無法掩飾的巨大悲慟。
“她不是贗品!”他突然激動起來,掙扎著從椅子上坐直身體,聲音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她是生命的延續(xù)!是你和我,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
“我沒有創(chuàng)造過她!”朱利安咆哮道,壓抑了一整晚的情緒終于爆發(fā),“我的記憶里,沒有關(guān)于這一切的任何片段!你對我做了什么?你到底從我身上,偷走了什么?!”
“我沒有偷!是你自愿的!是你跪下來求我的!”塞隆也站了起來,枯瘦的身體在寬大的睡袍里搖晃,像一棵隨時會倒下的枯樹。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臉上混雜著痛苦、瘋狂與一種近乎獻(xiàn)祭般的神圣。
“看看你自己的手,朱利安!你以為你那無人能及的技藝,那化腐朽為神奇的雙手,是憑空得來的嗎?你忘了,你全都忘了!”
雷聲再次炸響,比剛才更為猛烈,仿佛要將整座宅邸震塌。
塞隆指著墻上一副最大的油畫,畫上是一個與塞拉菲娜有著七八分相似、但笑容更加明媚燦爛的年輕女子。
“那才是我的女兒,真正的塞拉菲娜。”塞隆的聲音在雷聲的間隙中響起,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兩年前,她死于一場該死的瘟疫。而當(dāng)時,你,朱利安,你正無可救藥地愛著她。你們是埃特爾堡最令人艷羨的一對。”
朱利安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著那副油畫,畫中女子的笑容仿佛一柄利刃,刺入了他空洞的靈魂。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畫面開始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陽光下的花園、運河上的小船、一個女子清脆的笑聲……這些畫面一閃即逝,快得讓他無法捕捉,卻在他的心臟上留下了一道道尖銳的劃痕。
“她死后,你瘋了。”塞隆的聲音變得低沉而詭異,像一個在午夜講述鬼故事的夢囈者,“你把自己關(guān)在工坊里,日以繼夜地畫著一張圖紙。一張……能讓死者復(fù)生的圖紙。你找到了我,告訴我,你有辦法用機(jī)械和發(fā)條,重新構(gòu)建一個她的‘容器’,但你缺少最關(guān)鍵的東西——靈魂。”
“而我,”塞隆的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我,掌握著一種古老的、被視為禁忌的煉金術(shù)。一種……能從活人身上剝離記憶與情感,并將其封存起來的技術(shù)。”
朱利安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撞翻了旁邊一張擺著黃銅星盤的小桌。星盤掉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巨響。
他終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靈魂的空洞從何而來。
他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對那個“新”的塞拉菲娜產(chǎn)生宿命般的吸引。
他明白了她眼中那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哀傷,究竟是誰的倒影。
“所以……”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抽走了我的記憶?抽走了我對她的愛,我的悲傷,我的一切……然后把它們……把它們放進(jìn)了那顆發(fā)條心臟里?”
塞隆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他臉上的表情,是懺悔,也是炫耀。
“那是一次完美的合作,朱利安。你貢獻(xiàn)了世界上最精巧的構(gòu)思,我貢獻(xiàn)了世界上最禁忌的技術(shù)。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她。為了讓你能‘重新’愛上她,為了讓你能從那份足以毀滅你的悲痛中解脫出來,我必須讓你遺忘。我剝離了你關(guān)于舊日戀情的一切,將那段記憶,連同那份撕心裂肺的愛,一起作為‘情感核心’,封存在了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心臟里。”
窗外的暴風(fēng)雨達(dá)到了頂峰。雨水像瀑布一樣從天上傾瀉而下,整個世界仿佛都沉入了海底。
朱利安站在大廳中央,感覺自己也在不斷下沉。
他愛上的,不是一個女人,甚至不是一個機(jī)械人偶。
他愛上的,是他自己被盜竊的過去,是他遺忘的愛情,是他靈魂最深處的回響。
他愛上的,只是他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