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風起于青萍之末

周六早晨七點五十五，顧關山的車停在遲慢工作室巷口。深灰車身被晨霧打濕，像一匹緞子裹著安靜的火。

林笙推門出來，手里提著一只保溫桶，頭發松松挽在腦后，碎發被霧氣黏在頸側。

“豆漿，沒放糖?！彼龔澭驯赝斑f進去。

顧關山接過，指尖碰到她指節，冰與熱一觸即分。

“我以為你到了現場才會出現?！?

“怕你空腹抽血?！?

他微愣，隨即低頭旋開蓋子，熱氣撲在他睫毛上，像一層柔軟的淚。

車駛出老城區，穿過早市。攤販的喇叭聲、油條下鍋的滋啦聲，被車窗隔絕成默片。

林笙側頭看駕駛座上的男人，他的側臉在晨光中削薄，下頜線繃得緊，像一條拉到極致的弓弦。

“昨晚沒睡好？”

“三點睡的?！?

“又算數據？”

“算你?！?

林笙指尖一抖，保溫杯的塑料蓋在掌心磕出細聲。

顧關山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右手離開方向盤，揉了下眉心。

“算你……模型的荷載，不是算你?！?

“哦。”她拖長音，耳尖卻紅了。北關倉庫舊址圍起了綠色防塵網。門口保安見到顧關山，啪地立正。

林笙下車，地面鋪著鋼板，踩上去發出空蕩的回響。

“今天要做靜載試驗。”顧關山把安全帽扣在她頭上，手指替她收緊帽帶。

他的指腹擦過她耳垂，像火柴劃過磷面，燙得她呼吸一滯。

試驗區域已經架好千斤頂與應變片，舊杉木A21橫臥在中央，像一位等待審判的老兵。

技術員小跑過來匯報：“顧總，荷載加到設計值1.2倍，梁底撓度4.8毫米，遠小于限值?！?

顧關山點頭：“繼續加到1.5倍?！?

林笙皺眉：“木結構超過1.3倍容易塑性變形?！?

“我想知道它的極限。”

“可這是文物！”

“正因為是文物，才要知道它究竟能承受多少謊言?！?

林笙啞口。

壓力表指針緩緩爬升，木梁發出細微的“吱呀”。

當荷載指向1.45倍時，A21中段忽然爆出一聲脆響，像冬夜河面裂開第一道冰縫。

林笙心臟猛地一縮，身體先于意識沖過去。

顧關山比她更快，一把攥住她手腕：“別靠近！”

木梁的裂縫像閃電，從底部劈向側面，卻在距離榫頭兩厘米處停住。

技術員報數：“撓度7.2毫米，裂縫未貫通，仍可承載?！?

顧關山呼出一口氣，額角滲出細汗。

林笙甩開他的手，蹲到梁側，指尖撫過那道新裂，眼眶發紅。

“它疼了。”

男人蹲下來，與她平視：“裂縫在翼緣，不在主受力區，修復后強度不會折減?！?

“可它還是疼了。”

顧關山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覆在她手背上。

掌心貼合，裂縫在他們指尖之下，像一道被共同摁住的閃電。

“我答應你，以后每一步加載，都提前告訴你。”

林笙抬眼，霧氣在睫毛間搖搖欲墜。

“顧關山，你是不是從來不怕失去？”

“我怕?！?

“那你為什么還逼它到極限？”

“因為只有看見極限，才知道底線在哪?！?

這句話像石子落水，蕩開漫長漣漪。中午，試驗暫停。

臨時搭建的遮陽棚下，兩人并肩坐小馬扎，吃簡單的盒飯。

林笙把唯一的鹵蛋夾到他碗里：“補充蛋白質?！?

顧關山用筷子尖戳了戳蛋，忽地笑了：“小時候我舅舅告訴我，鹵蛋要像談判，火候到了，蛋白自然入味。”

“你舅舅教得挺多?！?

“他是我父親之外，唯一一個沒把我當工具的人?！?

林笙咬筷子：“那他現在不在了，你孤單嗎？”

顧關山垂眼，半晌才答：“孤單，但習慣了?！?

風掠過防塵網，吹起他襯衫領口。林笙看見他鎖骨下方有一道舊疤，像被尖銳物劃過的淺色閃電。

“怎么弄的？”

“十三歲，舅舅讓我學游泳，我怕水，被他扔進泳池，抓岸沿時劃的。”

“你恨他？”

“當時恨，后來想，如果不是那一道疤，我可能永遠學不會在水里閉氣。”

林笙忽然伸手，指尖輕輕碰那道疤。

顧關山肌肉一僵，卻沒有躲。

“下次別一個人學，”她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我在岸上等?！?

男人喉結動了動，最終只“嗯”了一聲。下午三點，試驗結束。

A21被重新貼上碳纖維布，裂縫被樹脂灌滿，像一道被縫合的傷口。

林笙在記錄本上簽字，手腕酸痛。

顧關山遞來一瓶擰開的礦泉水，瓶壁帶著冰霧。

“今晚我要去香港，明早路演?！?

林笙一愣：“多久？”

“三天?！?

“哦。”

她低頭喝水，掩飾突如其來的空落。

顧關山從口袋里摸出一張折疊的A4紙：“北關的夜景照明方案，我改了三版，你選?！?

林笙展開，紙上是手繪的燈位圖，線條干凈，樹影與屋脊被光勾出溫柔的邊。

“你畫的？”

“飛機上畫的，丑別介意。”

“好看?！?

她頓了頓，在右下角空白處畫了一只小小的燕子，遞回去。

“讓它替我陪你飛。”

顧關山接過，指腹在燕子翅膀上停留一秒，折好，放進錢包夾層。

“走了?！?

他轉身，背影被夕陽拉得很長。

林笙突然喊：“顧關山！”

男人回頭，額發被風吹亂。

“落地報平安?！?

他笑，笑意像冰層乍裂：“好?！币估锸c，林笙在工作室核算數據。

手機震動，一條航班信息——CX831，已起飛。

她對著屏幕發了會兒呆，打開日歷，在三天后的日期上畫了一顆小小的星。

沈拓端來一杯熱牛奶：“別算到他回來?！?

林笙沒否認，接過牛奶，杯壁燙得她眼眶發熱。

“沈拓?！?

“嗯？”

“我好像……開始怕失去了?！?

沈拓揉了揉她的發頂：“那就把怕變成底氣，去把北關修得漂亮到讓他舍不得走?！?

林笙笑，眼底有光。凌晨一點，城市燈火漸稀。

林笙收到一條微信定位——香港中環摩天輪，附言：

“夜景不錯，下次一起?！?

她走到露臺，抬頭看天。

月亮被云遮住，像一枚未兌現的硬幣。

她輕輕說：“等你?！?

風把她的聲音吹散，卻吹不散那兩個字里滾燙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