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的晨霧還沒散盡時，云逍已換了副模樣。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腰間系著個裝酒的葫蘆，頭發用根木簪松松挽著，走路時搖搖晃晃，活脫脫個剛從酒肆里鉆出來的落魄書生。他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叫云九，九字添了筆，倒有幾分隨意的灑脫。

“這位公子，白鹿書院往哪走？”他攔住個挑柴的樵夫，嘴里還帶著酒氣，葫蘆里的液體晃出大半，濺在布鞋上也不在意。

樵夫往山坳里指了指：“過了那片竹林就是，不過先生們最不喜醉酒的，公子還是醒醒酒吧。”

云逍哈哈一笑，拍著樵夫的肩膀：“醉里自有乾坤，醒了反倒無趣。”說罷提著葫蘆往竹林走，竹枝掃過他的長衫，帶起的露水打濕了衣襟，他卻哼起了不成調的曲子，調子野得像荒原上的風。

白鹿書院藏在半山腰的竹林里，朱漆大門上的“白鹿”二字筆力遒勁，據說出自前朝大儒之手。云逍剛走到門首，就被個穿儒衫的學究攔住：“站住！書院禁地，醉鬼不得入內！”

“老夫子此言差矣。”云逍斜倚著門柱，葫蘆底在青石板上敲出噠噠聲，“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難道老夫子要學那唐玄宗，把太白逐出門去？”

學究被他這番話噎得直瞪眼，手指著他說不出話。恰逢書院的山長拄著拐杖出來，聽聞這話朗聲笑道：“好個‘自稱臣是酒中仙’，既是同道，何不讓他進來？”

云逍對著山長拱手，腳步踉蹌地進了書院。院內的學子們正在晨讀，“之乎者也”的聲浪里，他的腳步聲格外扎眼。有人側目看他，竊竊私語里滿是鄙夷，他卻毫不在意，走到庭院中央的石桌前，一屁股坐下，拔開葫蘆嘴就往嘴里灌。

“放肆！”西廊下突然傳來怒喝，個白衣修士踏空而來，衣袂翻飛間帶起凌厲的靈力，“書院圣地，豈容你在此撒野！”

云逍抬眼斜睨，見這修士劍眉星目，腰間懸著柄玉劍，靈力波動竟有金丹后期的修為。他慢悠悠地放下葫蘆，抹了把嘴角的酒漬：“這位仙長，學生請教——修仙修的是道，還是規矩？”

“自然是道！”白衣修士落地，玉劍發出嗡鳴，“但無規矩，何以證道？”

“好一個何以證道。”云逍站起身，長衫在風里獵獵作響，“仙長可知，孔夫子周游列國，困于陳蔡仍弦歌不輟；楚大夫上下求索，雖九死其猶未悔。若只守著書院的規矩，哪來的‘道’？”他抓起桌上的毛筆，蘸了蘸硯臺里的墨，突然往旁邊的白墻上潑去。

墨汁淋漓間，他提筆疾書：“莫笑書生太疏狂，醉里揮毫寫大荒。腰間無劍有豪氣，敢叫日月換清光！”

筆走龍蛇，墨跡未干卻帶著股沖天的豪氣，竟讓那白衣修士的靈力都滯了一瞬。山長撫著胡須笑道：“好個‘敢叫日月換清光’，云九小友，可愿留在書院？”

云逍把筆一扔，重新抱起酒葫蘆：“留可以，但我要喝最烈的酒，寫最狂的詩，誰也管不著。”

白鹿書院的日子，被云逍攪得翻了天。

他白日里在藏書閣翻雜記，看的凈是些志怪傳奇、江湖野史，學究們氣得吹胡子瞪眼，他卻振振有詞：“經史子集是死的，人間百態才是活的。”夜里就揣著酒葫蘆往山頂跑，對著月亮吟些“明月照我還，我還照明月”的瘋話，引得守山的修士頻頻蹙眉。

最出格的是上月的詩會。書院請了鄰州的大儒，席間眾人都在詠梅頌雪，清雅得像水墨畫。云逍抱著酒葫蘆姍姍來遲，一屁股坐在主位旁，搶過大儒的酒杯一飲而盡。

“諸位這詩，太素了。”他打了個酒嗝，指著窗外的紅梅，“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不對！該是‘紅英斗雪燃烈火，醉里折枝作酒籌’！”

大儒氣得拂袖欲走，云逍卻抓起案上的酒壺，往宣紙上一潑，借著酒漬揮毫：“長安飛雪壓青瓦，我在南山種桃花。待到春深花似海，攜壺來醉野人家。”

字跡里帶著酒氣的張揚，竟讓滿座的酸儒都啞了聲。連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白衣修士——趙青崖，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玉劍在鞘中輕輕顫動。

會后趙青崖尋到他，在竹林里攔住去路：“你那詩里有靈力波動，絕非普通書生。”

云逍靠在竹上，往嘴里倒酒：“仙長修仙，我修詩，都是修心，有何不同？”

“詩能斬妖除魔？”趙青崖挑眉，玉劍出鞘半寸，寒光映著竹葉。

“為何要斬？”云逍笑了，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淌，“妖有妖的苦，魔有魔的難，就像這竹子，長得直是風景，彎了也是風骨。”他突然伸手，指尖在虛空劃過，竟是用靈力寫出個“酒”字，那字在空中凝而不散，帶著醉醺醺的靈動。

趙青崖瞳孔驟縮——這靈力運用看似隨意，實則圓融通透，比他苦修十年的劍訣更得自然之妙。

書院后山有處試劍臺，是修士們切磋的地方。這日趙青崖正在臺上練劍，劍氣縱橫間劈開了三塊巨石，引來不少學子圍觀。云逍抱著酒葫蘆路過，看得興起，突然喊道：“趙仙長這劍，太剛了！”

趙青崖收劍回身，眉峰微蹙：“何為不剛？”

“剛易折，柔能存。”云逍走上臺，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劍穗上，“你看這酒，柔得能入喉，烈得能燒腸，才是真滋味。”他抓起葫蘆往劍身上倒，酒液順著鋒利的劍刃往下流，竟沒被劍氣斬斷，反而在刃上凝成串水珠。

“你這是……”趙青崖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劍，那柄斬過無數妖魔的玉劍，此刻竟像被馴化的猛獸，溫順地承托著酒珠。

“仙長你看，”云逍用指尖蘸了滴酒，往空中一彈，水珠化作道細微的靈力，輕輕撞上旁邊的巨石，石屑簌簌落下，竟雕出朵歪歪扭扭的花，“不必非要劈開，留點余地，不是更好？”

趙青崖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他修劍三十年，從未想過靈力竟能這樣用——不是摧枯拉朽，而是潤物無聲。

夜里，云逍又在山頂醉倒，夢里竟回到了現代的酒吧，霓虹閃爍，酒杯碰撞的聲音和書院的晨讀聲重疊。他笑著舉杯，卻碰倒了身邊的酒葫蘆，驚醒時發現趙青崖坐在旁邊，正往他的葫蘆里添酒。

“你到底是誰？”趙青崖的聲音很輕，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我？”云逍摸了摸發燙的臉頰，望著天邊的啟明星，“是個想嘗嘗人間百味的過客。”

趙青崖不再多問，只是與他碰了碰葫蘆，酒液撞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山頂格外清晰。

秋闈將近時，白鹿書院要送學子去京城應試。山長讓云逍也去，說以他的才學定能高中。云逍卻在出發前夜，把自己的詩稿都燒了，火光映著他的臉，竟有幾分落寞。

“為何要燒？”趙青崖站在一旁，看著紙灰被風吹散。

“寫過了，就夠了。”云逍把最后一個酒葫蘆扔進去，火苗“騰”地竄起來，“李白斗酒詩百篇，可他要的不是詩名，是那份隨心所欲。”

趙青崖看著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這個醉醺醺的書生，從來不是要在書院揚名，只是借這身皮囊，過一段他從未試過的日子——不必擔驚受怕，不必背負過往，只是喝酒、寫詩、看月亮，做個純粹的“云九”。

臨走那天，云逍沒穿長衫，換回了來時的布衣，腰間的葫蘆空了，木簪也換成了普通的麻繩。學子們來送他，有人哭著要他留下，有人把自己的詩稿塞給他。

“留著吧。”云逍笑著推開，“你們的詩，要自己寫下去。”他走到趙青崖面前，拱手作別：“仙長的劍，記得偶爾喝點酒。”

趙青崖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外，突然拔劍出鞘，劍尖蘸了蘸露水，在石壁上刻下句詩——“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刻完才發現，自己的劍風里，竟多了幾分云逍的灑脫。

云逍走出很遠，回頭望了眼云霧繚繞的書院，嘴角揚起笑意。做書生的日子，像場醉醺醺的夢，夢里有酒，有詩，有不被規矩束縛的自由。這只是他體驗的第一種人生，前路還長，他想試試更多模樣——或許是貨郎，或許是匠人，或許是浪跡天涯的畫師。

風穿過竹林，送來遠處的讀書聲，混著隱約的劍鳴。云逍摸了摸腰間的斷劍，劍身在布衣下輕輕顫動，像是在應和這人間的煙火氣。他知道，不管換多少副面具，那顆在紅塵里淬煉過的心，永遠都在跳動著最鮮活的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