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都城的晨霧還未散盡,云逍已站在客棧的窗前。指尖貼著冰涼的窗欞,看樓下的豆?jié){攤升起裊裊熱氣,賣早點的阿婆正用粗瓷碗給客人盛湯,動作麻利得像按了重復鍵——就像小區(qū)門口賣胡辣湯的張姨,總是在他趕早八課時多舀一勺海帶。
“在看什么?”阿九端著水盆進來,發(fā)間還沾著未干的水珠,“店家說今日有廟會,有拋繡球招親呢。”
云逍沒回頭,聲音有些發(fā)飄:“沒什么。”他的目光落在阿婆遞碗的手上,那雙手布滿老繭,指甲縫里嵌著面堿的白痕,突然與記憶里母親的手重疊——母親總在洗完碗后,用這樣的手給他削蘋果,果皮連成條不斷的線。
“啪嗒。”
窗臺上的斷劍突然滑落,劍鞘撞在青磚上發(fā)出悶響。云逍彎腰去撿,指尖觸到劍鞘的瞬間,眼前的晨霧驟然變濃,豆?jié){攤的吆喝聲變成了微波爐的提示音,阿九的笑靨在白霧里碎成光斑。
“阿逍,快點,再磨蹭趕不上補習班了!”
是母親的聲音,帶著點嗔怪的急促。云逍猛地抬頭,看見自家客廳的吊燈亮著,餐桌上擺著煎蛋和牛奶,母親正把書包往他肩上塞,鬢角的碎發(fā)被風扇吹得亂動。墻上的電子鐘顯示 7:30,屏幕下方滾動著天氣預報:今日晴,適合穿短袖。
“媽……”他伸出手,想抓住那片飄動的碎發(fā),指尖卻穿過了白霧。
“云逍!你醒醒!”
阿九的聲音像塊石頭砸進水里,霧瞬間散了。云逍大口喘著氣,額頭抵著冰冷的劍鞘,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蹲在地上,后背的衣衫全被冷汗浸透。斷劍的光暈亂得像團麻,劍身在掌心燙得嚇人,仿佛有無數(shù)根細針在刺他的經(jīng)脈。
“你剛才……”阿九的聲音帶著哭腔,“你對著空氣喊‘媽’,還抓著我的手說什么‘別關 Wi-Fi’……”
云逍說不出話。他剛才不是幻覺,是真切地站在了十八歲的清晨,聞著煎蛋的焦香,聽著母親的嘮叨。那些被他以為“早已歸檔”的記憶,正像受潮的紙,一頁頁洇開墨痕,把現(xiàn)在的日子染得面目全非。
廟會比想象中熱鬧。舞龍的隊伍從街尾游到街頭,金紅色的龍身裹著鞭炮的硝煙,鼓點敲得人心頭發(fā)顫。阿九拽著云逍擠到前排,指著龍頭上的繡球說:“你看那個!比上次糖畫的飛天還亮!”
云逍的目光卻越過人群,落在街角的游戲攤。個穿格子衫的攤主正擺弄著套圈的竹環(huán),陽光照在他胸前的工作牌上,反射出“萬達影城”四個字——和他大學兼職時掛的牌一模一樣。
“套中那個最大的熊,送女朋友最好了!”攤主吆喝著,唾沫星子濺在擺道具的塑料布上。
云逍的腳步像被釘住。他看見自己穿著同樣的格子衫,站在影城的檢票口,給情侶們撕票根,聽女孩嬌嗔著讓男孩買爆米花。那時他總覺得日子無聊,盼著快點畢業(yè),卻不知道那無聊里藏著多少安穩(wěn)——沒有斷劍,沒有魔氣,只有可樂的氣泡和 3D眼鏡的壓痕。
“想套哪個?”阿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舉著三個竹環(huán),眼睛亮晶晶的,“我?guī)湍闾啄莻€玉墜?”
云逍沒接環(huán),只是盯著攤主胸前的工作牌,喉結滾了滾:“阿九,你說……人能回到過去嗎?”
阿九愣住,手里的竹環(huán)掉在地上滾了兩圈:“你說什么胡話?”
“我剛才看到了,”云逍的聲音發(fā)顫,眼睛里蒙著層水霧,“看到我媽給我做早餐,看到我在影城檢票……那些日子那么好,我為什么要離開?”
他突然抓住阿九的胳膊,力氣大得嚇人:“是不是只要我死了,就能回去?就像……就像游戲讀檔?”
“你瘋了!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阿九用力甩開他的手,眼淚“唰”地掉下來,“那些都是假的!是心魔騙你的!你看看我!看看這里!”她指著舞龍的隊伍,指著拋繡球的閣樓,“這些才是真的!”
云逍的目光在她臉上掃過,又飄向遠處的青磚灰瓦,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真的?這些又能留多久?你會老,我會死,斷劍會生銹……可我家的沙發(fā)不會變,電子鐘永遠顯示 7:30,我媽永遠在給我煎蛋……”
他轉身就走,腳步踉蹌得像醉漢。阿九在后面追,喊他的名字,聲音被鼓點砸得七零八落。斷劍在他腰間劇烈震動,劍鞘上的鐵木紋路竟?jié)B出細密的血珠——那是他的心緒動搖,引動了劍內的劍魂,反噬己身。
接下來的三日,云逍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和阿九說話,整日縮在客棧的角落,要么對著斷劍發(fā)呆,要么就盯著墻壁喃喃自語。阿九給他端來的飯菜,他碰都不碰,卻會突然在深夜爬起來,在桌上畫手機的樣子,畫到一半又猛地將筆摔碎。
練心劫像張網(wǎng),越收越緊。
路過布莊時,他會對著印著格子的布料哭——那和他大學床單的圖案一樣;聽到說書人講“千里傳書”,他會突然大笑,說“不如微信視頻快”;甚至阿九給他縫補袖口的針腳,都能讓他盯著看半天,然后說“我媽用的電動縫紉機比這快十倍”。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茶館聽戲。臺上正演《思親記》,老生唱到“兒行千里母擔憂”時,云逍突然沖上臺,搶過老生的髯口扔在地上,嘶吼著:“別唱了!我媽根本不擔心我!她還在等我回家吃晚飯!”
茶客們嚇得四散,掌柜的要報官,被阿九死死攔住。她把瘋癲的云逍拽回客棧,關上門的瞬間,終于忍不住給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響聲讓云逍愣住。阿九的手在抖,眼淚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你清醒點!你迷失了我怎么辦啊!”
她指著自己的胸口:“你心里的家是家,我陪你走的路就不是路嗎?你說的 Wi-Fi、手機是真的,我給你剝的板栗、烤的紅薯就不是真的嗎?”
云逍捂著臉,指縫里漏出嗚咽聲:“可它們會消失……”
“消失又怎樣?”阿九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聲音突然軟了,“我爹說過,月亮每個月都有圓有缺,可缺的時候,我們知道它還會圓回來。就像板栗吃完了,明年樹上還會長;紅薯烤焦了,我們可以再烤一個……”
她從懷里掏出個東西,塞進云逍手里——是用蘆葦編的小兔子,上次在臨河鎮(zhèn)編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你看,這個也會壞,但你編的時候,我笑了,這就夠了。”
云逍捏著那只蘆葦兔,粗糙的草葉刺著掌心。他想起編兔子時,阿九在旁邊搗亂,把蘆葦穗插在他頭上,笑得直不起腰;想起烤紅薯時,她搶著要吹涼,結果燙得直跺腳;想起在石窟時,她把自己的披風披在他肩上,說“別凍著”。
這些畫面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蕩開圈圈漣漪。
可記憶里的母親還在招手,電子鐘的數(shù)字依舊刺眼。他抱著頭,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不知道該抓住哪一邊。斷劍的光暈忽明忽暗,劍身在鞘里瘋狂顫動,仿佛隨時會掙脫束縛——他的道心,正在崩裂的邊緣。
深夜的客棧格外靜,只能聽到窗外的蟲鳴。云逍坐在床沿,看著桌上那只蘆葦兔,又看看蜷縮在椅子上睡著的阿九。她顯然累壞了,眉頭還皺著,手里卻攥著塊沒吃完的蜜餞,是白天特意給他買的金橘干。
他慢慢走過去,蹲在她面前,伸手想撫平她的眉頭。指尖剛觸到她的皮膚,斷劍突然發(fā)出刺耳的嗡鳴,劍鞘上的血珠滲出得更快,在青磚上暈開小小的紅點。
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
一邊是阿九睡著的臉,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一邊是母親在廚房的背影,喊他“快來吃西瓜”。一邊是斷劍的滾燙,一邊是冰箱里的冰汽水,瓶身凝著水珠。一邊是蘆葦兔的粗糙,一邊是手機里的全家福,父親正把他的肩膀往懷里攬。
“選一個。”
有個聲音在心底說,像淬了冰的刀。
云逍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知道這是練心劫的關鍵,選了過去,道心就會徹底崩塌,淪為心魔的傀儡;選了現(xiàn)在,就要承認那些溫暖已永逝,從此只能在回憶里尋蹤。
他看向阿九攥著蜜餞的手,那只手曾笨拙地給他包扎傷口,曾在寒夜里給他暖手,曾緊緊拽著他的袖子,說“我陪你”。
然后,他閉上眼,猛地拔出了斷劍。
沒有驚天動地的劍氣,只有劍身劃破空氣的輕響。云逍用劍刃劃破了自己的左臂,鮮血瞬間涌出,疼痛讓他的意識徹底清醒。
“我選……”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卻異常堅定,“我選現(xiàn)在。”
斷劍的嗡鳴驟然停止,劍身上的光暈慢慢平穩(wěn)下來,那些躁動的靈力像找到了歸宿,重新變得溫潤。劍鞘上的血珠不再滲出,青磚上的紅點凝固成了暗紅。
阿九被驚醒,看到他臂上的傷口,嚇得臉色慘白:“你干什么!”
云逍扔掉斷劍,一把將她攬進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她的頸窩,帶著滾燙的溫度。
“阿九,”他哽咽著說,“我好像……有點想我媽了。”
這一次,不是心魔的蠱惑,是真切的思念。
窗外的蟲鳴依舊,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兩人交疊的影子。云逍知道,練心劫沒有結束,那些記憶永遠不會消失。但他終于明白,承認思念不是軟弱,守住眼前人才是勇氣。
紅塵路難走,難就難在要帶著回憶前行,在失去里學會珍惜,在疼痛里淬煉真心。
他輕輕拍著阿九的背,像在安慰她,也像在安慰那個永遠留在十八歲清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