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大衍西境的“望舒關”時，關墻上的晨霜還未化盡。云逍牽著馬站在關隘上，望著對面連綿的青灰色屋脊，輕聲道：“這就是瀚海王朝的‘落霞城’了。”

阿九扒著垛口往下看，見城門口的商旅絡繹不絕，駝隊載著捆捆綢緞穿行其間，商人們的吆喝聲混著車轱轆的響動，比大衍的市集更添幾分熱鬧。“他們穿的衣服好特別。”她指著個穿寶藍色錦袍的商人，那袍子上繡著細密的云紋，邊緣還綴著細碎的明珠，“比我家的靈蠶絲好看。”

關吏笑著解釋：“瀚海產云錦，一匹能抵十石米。他們不種稻麥，專做絲綢生意，連城墻都是用青磚砌的，比咱們的結實。”

進入落霞城時，阿九被街角的織錦作坊吸引。十幾個工匠坐在織機前，絲線在他們手中翻飛，轉眼就織出片栩栩如生的晚霞，引得她趴在窗臺上看了半個時辰，連云逍叫她都沒聽見。

“喜歡？”云逍遞過塊剛買的胡餅，“聽說這里的織錦技藝傳了三百年，連皇宮里的被面都是從這兒訂的。”

“比法術厲害。”阿九咬著胡餅，眼睛仍盯著織機，“法術變出來的花紋是死的，這個是活的。”

離開落霞城往西南走，官道漸漸并入山路。沿途的村落多是青磚瓦房，墻頭上曬著染好的綢緞，婦女們坐在門樓里捻線，手指靈活得像在施展什么術法。山民說，翻過前面的“斷云嶺”，有座千佛石窟，是前朝高僧開鑿的，里面的壁畫比落霞城的織錦還好看。

找到石窟時，正趕上暮雨初歇。洞窟嵌在斷崖上，棧道蜿蜒而上，濕漉漉的青石板上長滿了青苔。阿九扶著巖壁往上走，忽見棧道盡頭坐著個穿灰布僧袍的老者，正用軟布擦拭一尊石刻的佛像，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嬰兒。

“老師傅，這里能進去嗎？”阿九揚聲問。

老者回過頭，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眉眼間卻帶著種奇異的平和。他的僧袍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的軟布卻雪白干凈。“施主請進，只是小心腳下濕滑。”

走進主窟時，阿九倒吸了口涼氣。穹頂的壁畫從入口一直鋪展到最深處，繪著諸佛講法的盛況，顏料雖歷經百年，卻依舊鮮亮，尤其是那尊阿彌陀佛的背光，用金線勾勒出無數飛天，在微光里仿佛真的在飄動。

“這些都是前朝的畫工一筆筆描的。”老者不知何時跟了進來，手里捧著盞油燈，“光這主窟，就畫了整整二十年。”

云逍注意到他擦佛像的指尖泛著淡淡的靈光，雖極淡，卻沉凝如淵——這絕非普通僧人，至少是化神境的修士。更讓他驚訝的是，老者脖頸間掛著的佛珠，每顆都刻著不同的符文，竟是用萬年暖玉雕琢而成的法器。

“前輩修為高深，卻在此擦佛，倒是難得。”云逍拱手道。

老者笑了笑，將油燈放在供桌上：“施主眼力不錯。老衲法號慧能，曾是瀚海的護國法師，如今只是個看窟人。”

阿九驚得張大了嘴：“您是化神境？我爹說，化神境的修士都在天上飛呢！”

慧能敲了敲她的額頭：“天上有什么好？不如這石窟里暖和。”他指著壁畫上的飛天，“施主你看，她們在畫里待了百年，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卻比誰都自在。”

石窟的偏殿被改造成了簡樸的禪房，慧能煮了壺茶，茶湯琥珀色，帶著股松針的清香。他說自己在這石窟住了四十年，年輕時輔佐瀚海先王平定內亂，后來新王登基，癡迷丹藥，他便請辭來了這里，每日擦拭佛像，修補壁畫。

“您不覺得可惜嗎？”阿九捧著茶杯，“化神境的修士，本該……”

“本該什么？爭那虛無縹緲的飛升？”慧能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茶湯的熱氣，“老衲年輕時也追過這些，殺過魔修，護過城池，可到頭來，還是覺得這壁畫上的色彩更實在。”他指著墻上幅剝落的壁畫，“你看這里，原本畫著位送子觀音，去年雨季壞了，我用金箔補了補，雖不如原來的好，卻也算讓她多留些日子。”

云逍望著那處修補的痕跡，金箔在微光里閃著柔和的光，突然想起自己養的斷劍——都是破碎后被溫柔對待的東西，反而比完整時更有滋味。

“前輩可知‘養劍訣’？”他問。

慧能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斷劍上，點了點頭：“略有耳聞。以凡人氣血養劍魂，是至剛至柔之法。施主雖無靈力，卻能讓此劍生溫，可見心性已入道。”他頓了頓，“比老衲當年強多了，我那時只知以劍殺人，卻不知劍也能護人。”

雨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石窟的穹頂，像在誦經。阿九聽不懂他們說的劍與道，只是看著慧能修補壁畫的工具：幾支細如發絲的毛筆，一罐調好的顏料，還有塊磨得發亮的玉石——據說用它打磨壁畫，能讓色彩更持久。

“這比練劍難吧？”她拿起支毛筆，指尖都在發顫。

“難多了。”慧能接過筆，蘸了點朱砂，小心翼翼地填補佛像的唇線，“劍招錯了可以重來，這顏色錯了，百年后就成了遺憾。”

云逍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突然明白為何化神境修士甘愿隱居在此——比起朝堂上的權謀，石窟里的一筆一畫更能安住人心；比起飛升的誘惑，修補壁畫時的專注更接近“道”的本真。

臨走前夜，慧能帶他們看了石窟最深處的“涅槃圖”。佛陀側臥在蓮臺上，眾弟子環繞，壁畫的角落畫著個挑水的小沙彌，眉眼竟與慧能有幾分相似。

“這是老衲年輕時畫的。”慧能的聲音很輕，“那時總覺得成佛才是正道，現在才懂，能做好挑水的沙彌，就已是道了。”他從懷里摸出塊云錦，上面用金線織著朵小小的蓮花，“送你們做個紀念，瀚海的云錦，經得住歲月磨。”

阿九接過云錦，指尖觸到絲線的溫潤，突然說：“前輩，我們會回來的，幫您補壁畫。”

慧能笑著點頭：“好啊，我等著。”

下山時，雨已經停了，月光灑在棧道上，像鋪了層銀霜。阿九把云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錦囊里，突然問：“云逍，我們以后也會像慧能前輩那樣，找個地方住下來嗎？”

“會的。”云逍握緊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來，“也許是像落霞城這樣的地方，開個小鋪子，你織錦，我修東西，門前種棵樹，看著它慢慢長大。”

遠處的落霞城亮起點點燈火，像散落的星辰。云逍望著那片溫暖的光，突然覺得，無論是大衍的稻田，還是瀚海的云錦，無論是青城山的藥圃，還是這石窟的壁畫，最終都指向同一個地方——那就是用心過好的每一天，用愛守護的每個人。

他腰間的斷劍輕輕顫動，像是在應和這西境的風，應和這紅塵路上的溫暖與安寧。